他的決定

主旻帶著探視的禮物踏進病房時已經過了午後一點，房內靜悄悄，沒看到人影，本來以為對方肯定是離開房間到哪透氣，但仔細一看輪椅擺在床邊，更何況外頭艷陽高照，光是看到從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就能想像外頭的炎熱。

主旻低下頭，暗忖著手上禮物該如何處理，應該放在一旁的置物櫃中，再留下紙條？或是該在房內等對方回來？下意識走近床邊，這才發現拜訪的對象墜入深深的睡眠之中。

房內的主人躺在床上動也不動，臉色蒼白得讓他忍不住懷疑眼前是否不過是製作精巧的人偶，思及此，他差點將禮儀拋到腦後伸手去確認對方的呼吸，直到看到對方胸膛起伏，主旻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紗智子還活著。

想起那天從對方身體湧出鮮血的場景，毫無血色的嘴唇，就連外行人的自己都可以看出生命的流失，第一次見面時，誰能想像這樣有活力的少女會在短短幾個小時後就倒在血泊之中？

將禮物擱置在一旁，床邊的藍玫瑰正彰顯著自己的存在。

聽說Lu……世穎幾乎每天都會帶上不同的花來探視紗智子，她目前還未康復到能下床行走，總是待在床邊一定非常無聊，他除了來陪她說說話，也會帶上花，替這個煞風景的房間帶來色彩。姜秘書總是以羨慕的口吻報告紗智子的近況。

他在床邊坐下，禮儀上不該盯著女性的睡臉，他只好將視線移向窗外。

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像這樣休息了？

在那個事件結束後，待處理的事情堆積如山，他跟姜秘書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忙碌到沒有休假，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每天早上打完招呼，姜秘書的�K眼圈看起來似乎越來越重，但她卻毫無怨言，實際上能避開警方的眼睛，不將Mint Eye的存在公諸於世，將所有秘密埋葬在�K暗中，的確也只有自己辦的到。

Rika鑄下無法被原諒的過錯，如果不是因為世瀾的身體狀況之糟無庸置疑，他一定不會相信那個Rika竟然會對這樣一個少年痛下毒手，直到今天主旻仍然無法理解Rika的心境。那天在外頭聽到槍聲，他帶著大批人力突襲Mint Eye總部時，身穿長袍的Rika癱軟跪坐在地上，臉上帶著驚恐，或者該稱呼為絕望的表情，在那之後Rika就像是失去靈魂一樣，無論如何搭話，都沒有任何回應。

那天，在Rika的世界中，太陽似乎消失了。

Rika理所當然應該為自己鑄下的錯誤贖罪，但失去靈魂的人偶既不會反省，也無法理解自己的錯誤，除此之外，V當時緊緊抓住自己的手，帶著悲痛的語氣懇求著，和V認識那麼多年，他幾乎沒有說過什麼任性的話，那個男人總是忍耐著，想靠自己背負起一切，所以最後他還是點頭同意他的要求。

以那天為界，V再也沒有見過Rika，現在RFA成員裡只有自己與姜秘書知道Rika的所在地。

即使事件已經告了一段落，主旻仍然無法確認這是否是最佳的處理方法，雙胞胎們的身分是無法搬上檯面的秘密，如果將Mint Eye的所作所為訴諸法律，極有可能會暴露這對兄弟的存在，但造成這一切悲劇的元兇卻逍遙法外，紗智子他們到底會怎麼想？在得知這項事實後，對受害者們來說是否又是另一種傷害？

主旻突然察覺到自己的改變，他從來不會考慮這些的，或者該說以為自己不會考慮這些，但這次牽扯到他們朋友們，卻無法保證自己所下的判斷是最完美的，這不確定性讓他相當煩躁。

如果是父親的話，說不定會因為自己手握秘密而感到相當愉快，Mint Eye的成員名單裡有好幾個是只要一公布就足以動盪韓國政商界的人物，無論如何使用，背後都連接著一大筆財富，光是想像如何運用，就連夜裡都會忍不住微笑吧。可是主旻卻無法打從心底高興，Mint Eye的背後是Rika的這個事實仍然折磨著他。

身為Rika與V的朋友，看著他們交往、訂婚，自己卻完全沒有察覺到Rika的異樣，比起一般人他擁有更多資源，身邊還有優秀的秘書，他說不定有好幾次機會可以阻止慘劇發生，名為「Mint Eye」的悲劇說不定根本就不需要發生。

他從來不是糾結於過去的男人，一直以來他都認為沉溺於後悔之中對事情於事無補，但親眼見到Rika偏離道路所築出的成果，他忍不住回想過去與她見面的場面，也許在那次自己錯過了她眼神中的訊號、也許自己遺漏了她話語中的異常，也許自己的哪句話將她逼上了絕路。

如果自己不是如此冷漠，或許V會更快來跟自己商量，而世穎的弟弟、那對雙胞胎也不需要遭遇到這些痛苦……認為自己能夠阻止這一切也太過傲慢，他對此也有所自覺，但閉上眼睛，腦海總是忍不住冒出一個一個「如果」，他已經很久沒有沉浸在這種後悔的情緒之中。

「……你的眉頭已經可以夾死蒼蠅了哦。」

細微又無力的聲音傳進他的耳裡，低頭一看，紗智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張開眼睛，緊緊盯著自己的臉，蒼白的臉上掛著微笑。

「你在煩惱什麼呢？主旻。」

紗智子緩慢地撐起上半身，看起來動作還是非常吃力，他趕緊伸出手，協助她坐起來。

竟然讓病人擔心自己，看來韓主旻也墮落了。他臉上浮現自嘲的笑容，然後拿起擺在一旁姜秘書千交代萬交代要自己一定要帶上的禮物，那是姜秘書精選的書，特地準備要讓紗智子打發時機的。本來他也順便放進了自己推薦的書籍，但馬上被姜秘書反對：「那種書要怎麼打發時間？」畢竟姜秘書比自己還要了解紗智子，自然也更了解對方的閱讀喜好。

紗智子歡喜地收下禮物，甚至讀起了書背的大綱介紹，盯著對方的笑臉，主旻正衡量著開口的時機。

「真是稀奇，在平日過來探病，你不是很忙嗎？濟希呢？」紗智子沒有抬頭，視線仍然放在手上的書，但就像還有另一個眼睛似地，彷彿能看見自己的猶疑。

紗智子入院後，就算忙碌，他仍然撥出時間來探病過幾次，每次都跟姜秘書一起，現在他獨自坐在這裡本身就是一件不自然的事情，而紗智子似乎也察覺到他的來意並非只是探病這麼單純。

「紗智子，我很抱歉再妳尚未康復的這個時候過來，但是有些事情我必須確認……」

他知道世穎現在正在弟弟的房間，暫時不會出現，也刻意支開姜秘書，以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為由，強迫她休假，因為他有不得不單獨詢問她的問題。

「你想問什麼呢？」

紗智子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嘴邊仍帶著淡淡的微笑，她的眼神非常冷靜，他幾乎無法不把眼前的她跟Rika重疊在一起，或者是自己內心的恐懼迫使他將兩人的姿態交疊在一起？

在紗智子的視線下，他終於下定決心開口：「妳，到底是什麼人？」

那場視訊會議的契機是紗智子的話語，她說服……不，說是「強迫」才更貼近事實吧？因為她的一番話，使得V不得不將真相公開，當時主旻隱隱約約注意到紗智子跟世穎在說謊，也許是他長期生活在充滿謊言的世界中，對欺騙比誰都還要敏銳，他們的話不全然是謊言，而是以謊言包裹著真實，而事實上Rika也的確創建了詭異的宗教，那麼他們的謊言是為了什麼而說的？

紗智子為了V受了傷，她明知道那是真槍，還衝上去實在勇氣可嘉，那不是電影中的一幕，倒在血泊中紗智子的身影仍鮮明地印在他的腦海中，本人現在也尚未康復仍受疼痛之苦，但如果因為她受的傷而忽略可疑之處的話，也許悲劇將再次發生。

紗智子的反應出乎他的預料，他多希望他就像一般少女一樣，因為被懷疑而恐慌而沮喪而憤怒，但紗智子卻只是望著他，那雙眼睛就像是能看透他的內心，主旻一瞬間移開了視線。

「我才覺得為什麼都沒有人懷疑我呢，因為這個傷的關係嗎？」

紗智子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異常爽朗，意料外的發言讓他馬上又將目光放到對方身上，紗智子笑著瞇起眼，毫無躊躇地丟出問題：「主旻，你擔心我跟Rika有關，對吧？」

他無聲地點頭。

他在事件後動用手邊所有資源調查眼前的少女，找不到她與Rika的交集，與Mint Eye也毫無連結，所有的資料都顯示她只是普通的少女，如果不是剛好被選中而踏入Rika的公寓，她一定不用經歷這一連串危險事件，但如果真相真是如此，那麼當時在視訊會議上的謊言究竟是為了什麼所說的呢？

似乎是看到自己困惑的樣子，紗智子歪著頭像是在思考怎麼說明，「其實告訴你真相也無所謂，但是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主旻，你相信科學無法證明的事物存在嗎？」

「……像是愛嗎？」

明明是自己丟出的問題，但聽到主旻的回答，對方卻驚訝地睜大眼睛，就像眼前憑空出現什麼奇幻生物在對她招手，自己的答案有那麼奇怪嗎？紗智子的反應讓主旻皺起眉頭，即使是務實主義的自己，也從來沒有懷疑過愛的存在，因為自己的身邊有V跟Rika，而現在有她跟世穎，如果不是因為愛或是其他陰謀，他實在無法理解她衝出去擋那槍的勇氣到底是從這嬌小身體的哪裡湧出來。

「我接下來說的話，你可能不會相信，但全部都是事實。」紗智子以這句話為前提的真相實在太過荒誕無稽，在這之前他在腦中推演過各種版本的真相，但沒有一個版本這麼偏離現實，就連夢境說不定都更有邏輯。

主旻不動聲色地觀察紗智子，對方神智清醒，如果她口中的一切都只是妄想的話，那設定也太過詳細，但就這樣相信對方單方面之詞，他韓主旻也沒有那麼單純，再者真相若真如對方所言，也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這是個遊戲世界，而她不斷重複著那十一天。

「為什麼明知道我不會相信，妳還願意告訴我事實？」

紗智子並不是笨蛋，她肯定也知道自己不會相信這些宛如妄想所編織出來的話語，雖然困難，但是只要她願意，還是能避開自己的問題，畢竟她現在是傷患，看在世人眼裡，這樣逼問病人的自己才是最不合情理的人，如果現在Zen在現場的話，說不定已經揪住自己的衣領了。

「我在重複的時間已經說夠謊了，而且我知道你為了他們兄弟做了很多，我不想對這樣的你說謊。」

主旻一次也沒提過，相信姜秘書什麼也沒講，她不是那種會�揄ﾁ病人負擔的人，但是眼前的紗智子卻知道自己在事件後做了什麼，甚至知道那對兄弟的身分，這讓他忍不住要相信對方口中的劇本是真實存在的。

「妳說的事情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紗智子，我可以相信妳跟Rika毫無關連嗎？我可以相信妳不會傷害RFA成員嗎？」主旻以嚴肅的語氣再次向她確認。

紗智子毫無猶豫，點點頭，「當然啦，這個世界上最想揍Rika的人大概就是我了吧！」此話一出，紗智子似乎注意到自己的用字不妥，馬上補充：「請不要誤會，我雖然很討厭Rika，但我並不是在祈求她的不幸，只是我希望她不要再跟我們有所牽扯了，因為Rika而不幸的人都該獲得幸福。」

紗智子的口氣難得強硬，故事的結局就應該是Happy Ending，她的話語訴說著這樣的信念。

「那麼Rika呢？」

自己的呢喃似乎進到紗智子的耳中，她一瞬間扭曲了臉，然後露出苦笑。

「……我沒有這麼善良，打從一開始我目標的Happy Ending從來都沒有包含Rika，這聽到主旻你耳裡說不定會很刺耳，但是我沒有拯救她的義務，而且Rika身為一個成人她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老實說，我覺得遊戲劇本這點實在讓人難以接受，Rika沒有道歉也沒有贖罪，她所做的一切都埋藏在�K暗之中，這對受害者來說未免也太過分了。」紗智子的語氣越來越氣憤，但最後像是終於想起說話的對象是主旻，她神情尷尬地閉上嘴。

「……老實說，我也這麼認為。」自己的肯定似乎在紗智子預料之外，眼前的少女皺著眉頭，就像是看到難以理解的數學公式。

「多虧妳，我終於下定決心了。」

主旻一直煩惱該如何安置Rika，因為V的請託，因為對方是自己的好友的未婚妻，因為對方已經失去了靈魂，無法逼著如同牽線人偶的Rika贖罪懺悔，他本來考慮要將對方送到國外的療養院，讓她在充滿�壕ﾓ的田園度過餘生，再也沒有踏入韓國境內的一天。

但他內心一直懷疑這是否是最佳的選擇，而且也無法忽視內心的恐懼。

Rika的雙眼的確失去生氣，在她誤以為V死亡的那天，無論對她說什麼，都無法進到她心中，那美麗的臉龐也沒有任何變化，但他無法停止想像，Rika會不會哪天從人偶又變回自己？那個執著於RFA的Rika如果從�K暗的深淵中甦醒的話，肯定會再次將目光放到RFA上吧？

他，韓主旻，在RFA成員中是擁有最高的社經地位，而他也樂於成為RFA的盾。

紗智子說，在這之後是遊戲中也沒有描寫的未來，誰也無法得知會發生什麼，那麼未雨綢繆也是理所當然吧。他決定要將Rika放在身邊，放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監視她，防止哪天她從�K暗中睜開雙眼，再次伸出手將眾人拖入深不見底的漆�K之中。

「……主旻？」

對上紗智子困惑的眼神，他沒有解釋，這個責任是自己決定扛下的，將他內心反覆湧起的後悔化為行動，為了吹散不安的行為，沒有告訴他人的必要，從今以後他不會再讓Rika接近RFA，無論未來發生什麼。

試著揣測本篇之後主旻的想法，但與其說是主旻，不如說是我希望的主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