菸味

對紗智子而言，朝會是全世界最無聊的時間。

既不能在課本上塗鴉，也不能偷讀藏在抽屜裡的課外讀物，當然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從口袋中掏出手機。台上的大人們說的話就像是相同的詞彙的重新組合，毫無起伏的聲調宛如催眠曲般，沒有比現在更無聊的時候。

她頻頻打著哈欠，努力撐著眼皮，試著拾起散落一地的注意力卻不順利。睡意猶如襲來的浪花，阻擋她的去路，多想就這樣將身軀投向名為睡眠的大海，但紗智子還是努力睜大雙眼，望著舞台上模糊的人影。

今天又被范�ｺ伍老師警告了好幾次。

范�ｺ伍老師是校友，紗智子敢肯定對方還是高中生的時候，一定也跟自己一樣打著哈欠、垂著頭度過每個朝會！她曾在圖書館翻出了過去的畢業紀念冊，合照裡范�ｺ伍不情願地看向鏡頭的表情讓人印象深刻，他當時絕對是讓師長頭痛的不良少年，紗智子可以簡單在腦中描繪那樣的場景。

但褪去制服的大人們十分狡猾，忘卻過去的掙扎，他們總是露出共犯的笑容將回憶中的校園生活塗抹成另一個顏色。

睡眼惺忪跟著眾人拍手，校長冗長的致詞總算結束，她至今仍然無法理解校長為什麼總是能在朝會擠出無趣的長篇大論，又或是人只要坐上那個位子，幽默感就會像熟成的蘋果自動落地呢？紗智子腦中浮現極其失禮的想法，望著舞台，麥克風交到訓導主任手上，暗示著朝會即將結束。

腦袋仍然有些昏沉，擦掉眼角因為打哈欠而流出的淚水，紗智子凝視著右前方老師的背影，直到聽到四周喧譁聲，才注意到朝會的結束。

「真是可怕！」踩著緩慢的腳步往教室前行，身旁的友人突兀冒出的一句話讓紗智子睜大雙眼，見到她的反應，對方馬上嘆了口氣，「紗智子，妳剛才又打瞌睡了吧。」

被發現了。

紗智子不發一語只是露出笑容。這是她用來對付雙胞胎們的招式，特別是要讓他們停止討論這個話題時，看來這對其他人一樣有用……才怪！

友人毫不客氣地伸出手對她展開攻擊。

動作誇張揉著額頭，噘著嘴瞪著對方，友人這才放下右手，無可奈何似地開口：「聽說學校附近出現了變態……」她壓低聲音，彷彿稍微提高音量，都會加深不適，就跟提到蟑螂一樣——紗智子是拿到神燈，會擦擦燈，把第一個願望用在消滅�K色流星的人。

短短兩天內，本校已經有五名受害者了，對方似乎在附近徘迴，專挑落單的女學生下手。友人覆述訓導主任的資訊，其中一個人似乎還是對方社團的學姊，從昨天就沒有來學校了。

「真噁心。」紗智子皺起眉頭。

紗智子沒有真正碰上騷擾，可能是因為她的童年時光中幾乎沒有落單回家的經驗，她總是跟雙胞胎唱著歌、踩著彼此的影子踏上歸途。

「紗智子也小心一點，回家的時候叫雙胞胎等妳吧……不對，這種時候應該叫老師公差都改找他們兩個幫忙，雖然世瀾有社團大概很忙，但世穎很��吧？」

聽到友人的話，紗智子的心臟差點漏跳了一拍。表面上，紗智子是范�ｺ伍信任的學生，經常在放學後留下來幫忙，范�ｺ伍也的確有愛使喚學生的一面，但晚歸的原因十次裡大概有八次是紗智子自願，甚至可能到了強迫推銷的程度。

紗智子不是優等生，也不是傳統的班長個性，高中女生放學後自願留在學校幫忙理由，說來只有一種，當事人八成已經察覺到紗智子背後的目的，卻還是若無其事地使喚紗智子打雜。

大人就是這麼狡猾。

就算紗智子的話語帶著暗示，笑容意有所指，在特別的節日送上巧克力，依然不見范�ｺ伍眼中出現任何動搖。因為紗智子還是孩子？亦或是高中生的好感看在大人的眼裡，不過是一時興起而毫無意義？紗智子這陣子總是思考著無法得到結論的問題，也鼓不起勇氣詢問范�ｺ伍，當然更不可能和其他人商量。

這是秘密，說不定還是紗智子這輩子唯一瞞著雙胞胎的秘密。

光是在心裡承認這份感情就讓紗智子雙頰一熱，更別說還得同時應付雙胞胎的反應與各種問題。如果被問到為什麼會喜歡范�ｺ伍，紗智子絕對回答不出來，畢竟察覺到喜歡的那刻，最想搖晃她肩膀的人就是自己。客觀而言，紗智子的周圍明明充滿條件優秀、年齡相近的男孩子，為什麼偏偏喜歡上那個范�ｺ伍呢？

那個范�ｺ伍。

范�ｺ伍是被青梅竹馬三人一致認定為「不想成為這種大人的大人」的類型，的確，對方的行徑也跟孩子們腦中擅自想像大人該有的姿態迥異，能成為老師的人多數都是生性認真的類型，而范�ｺ伍則走在偏離他們的道路上。

如果喜歡上的是其他大人的話，不只雙胞胎，就連自己也能接受，畢竟跟周遭同年紀的男孩子不同，高中生萌生對師長的憧憬是如此理所當然。

但偏偏吸引她的目光、牽動她情緒的是那個范�ｺ伍。

她回應著友人卻沒有將對方的話聽進去，這才注意到自己又開始不自覺搜尋起范�ｺ伍的身影……啊，這根本就是末期了。紗智子忍不住想嘆氣。

等會是數學課，身為理化老師的范�ｺ伍理所當然不會出現在教室中，但她習慣性地望著走廊側的窗外，知道等會那人一定會走向相隔一個教室的班級。

無視於自己的否認，喜歡漸漸膨脹到讓人無法忽視的大小。

當范�ｺ伍露出嘲諷的笑容，發現自己竟然打從心底覺得可愛的瞬間，比起害臊，錯愕與放棄的情緒同時從體內湧了出來，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人？原來少女漫畫裡也有一半的真實，就算只是單戀，喜歡上誰也會改變一個人，無論自己如何否認、甚至試圖無視這份心情也辦不到。

走到這個階段的路途十分漫長，但紗智子就算紅著臉總算能對自己承認喜歡上范�ｺ伍。

到底喜歡對方哪裡？提不出明確的理由，也能明白客觀上范�ｺ伍並不完美，但她卻能舉出一百個喜歡的地方，而且這份清單每天都持續在更新。為什麼只不過喜歡上一個人，世界的樣貌在自己眼裡卻如此閃耀呢？不擅長早起的紗智子養成提早到校的習慣、終於理解曾經那麼討厭的科目的樂趣、為了被老師稱讚而努力唸書意外地頗有成就感，紗智子的單戀幾乎只有好事。

「老師〜」打開化學教室的門，紗智子以軟綿綿的聲音喊著范�ｺ伍，雖然沒人應門，但范�ｺ伍放學後幾乎都窩在這裡，雖然本人從未提起，范�ｺ伍身為本校最年輕的老師似乎不怎麼擅長應付其他同事們，或許是因為他是畢業生？之前紗智子在校園裡遠遠看見訓導主任與范�ｺ伍交談的樣子，范�ｺ伍皺著眉頭，露出想要逃走的表情。那瞬間在紗智子面前總是大人的范�ｺ伍，看起來比平常還要年幼，感覺跟高中生的自己沒有太大的差別。

范�ｺ伍和其他老師不同，偶爾會脫口說出幼稚的話語、露出稚氣的笑容，有時候她甚至會產生錯覺，以為學生與老師間的鴻溝不過是自己想像出來的。親戚間不乏相同年齡差距的夫妻，難道大家都經歷過相同的煩惱嗎？

「又是妳啊。這次又要幹嘛？」范�ｺ伍從批改的試卷裡抬起頭，口氣不佳，但紗智子知道對方並沒有在生氣。

「面對可愛的學生，老師難道就不能再溫柔一點嗎？」故意噘起嘴，她提著書包在並排的椅子裡挑了一個座位。

「蛤？可愛的學生？我怎麼沒有看到呢？」

范�ｺ伍刻意環顧周遭的動作有些可恨，讓她忍不住瞪了對方，他卻在對上紗智子的視線回以笑容，而她毫無招架之力，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嗚嗚嗚，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喜歡上這個人？面對范�ｺ伍，紗智子根本毫無勝算。

不自然地別過頭，手指拂過桌面，她拿出預先準備好的台詞，「今天早上收的問卷，需要有人幫忙統計吧？」

抓緊對方有需求的時候，強迫推銷也能成為甘霖，紗智子臉上堆滿笑容漫步到對方面前，范�ｺ伍幾乎沒有拒絕過自己送上門的打雜，但這天他卻皺起眉頭，臉上的表情既像是不�ｽ又像是感到遺憾，接著在紗智子困惑的注視下篤定地開口：「不需要。」

「……老師要自己統計？」

紗智子的視線移向桌上那疊問卷，又回到范�ｺ伍身上，彷彿招架不住她眼神中的懷疑，對方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坦承：「都有那種事情，怎麼可能還讓女學生晚回家。」

那種事情？一時無法理解范�ｺ伍的話，紗智子忍不住歪起頭，眼前的老師卻瞇起眼，以低音訓斥她：「妳在早會果然在打瞌睡吧？雖然校長的話的確很無趣，但是很多重要的事情都會在早會宣布，所以我不是一直告訴妳早會不要打瞌睡嗎？」

啊，范�ｺ伍的老師模式啟動了。忍下想摀住耳朵的衝動，早上從友人口中聽到的關鍵字總算跟范�ｺ伍的話連接起來，宛如在課堂上般她連忙舉手發言：「啊，變態的事情？我有聽其他人說了！」

試圖打斷范�ｺ伍嘮叨的表現反而刺激到對方，在紗智子反應之前，范�ｺ伍已經先伸出手指，以她的額頭為目標發射，不顧她的哀號，眼前的男人露出難以稱為師長的不屑表情——被教育部的長官看到說不定會被剝奪教師資格——，「早會打瞌睡的傢伙少露出那種得意洋洋的表情。」

我才沒有得意洋洋……噘起嘴，揉著大概泛紅的額頭，她委屈地望著對方，范�ｺ伍卻像是要拒絕她眼神的指控，以那隻大手摸了摸她的頭，他動作沒有一絲溫柔，反而讓人懷疑帶有惡意，粗魯地弄亂她的頭髮，「知道的話，就趁天色還早快點回家。」

她掙扎。「老師送我回家不就好了！」

「我說妳啊……」范�ｺ伍嘆了口氣，就像怕紗智子繼續堅持下去，他露出一貫嘲諷的笑容，「我可沒有�闖�逸致送小鬼回家。好了，快點跟雙胞胎一起回家吧。」

他以手勢示意紗智子離開，就像是在驅逐不速之客般。看來范�ｺ伍心意已決，就算再繼續待下去也沒有意義，單戀從不是勢均力敵的關係，就算她鬧起彆扭范�ｺ伍也不痛不癢，但紗智子卻無論如何也不想被對方討厭。

提起書包，拖著腳步朝門口走去，依依不捨地回頭，卻發現范�ｺ伍早就把注意力放回待評分的考卷上，唉，單戀是何其不公平啊。壓抑著想要落淚的衝動，她在關門之前開口：「都已經是高中生了，就算是青梅竹馬也不會每天一起回家，如果我怎麼了，老師就不要後悔！」

用力甩上門，在范�ｺ伍的訓話出現之前，她朝著校門狂奔。

幼稚的話是尚未成為大人的她唯一想得到的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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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ｺ伍轉動手中的筆，從五分鐘前開始批改考卷的進度就沒有前進過，他對自己心神不寧有所自覺，卻不想承認理由是少女離開丟下的那句話。

「……可惡！」低聲咒罵一聲，壓抑著想要抽菸的衝動，他焦躁地撫過成為教師後就剪短的髮，如果老師看到現在的自己會是什麼反應？誰能料想到當年那個老是擺出不配合態度、面對教師總愛出言諷刺的頑劣學生如今卻剪短那頭長髮，執起教鞭？作為新進教師回到母校時，還被熟知自己過去面孔的前輩們嘲笑一番，這也是范�ｺ伍至今在同事們面前抬不起頭的原因之一。

高中生總以為自己距離大人不過短短一步，以為只要奮力一跳就可以��越那條深溝，但回頭一看，范�ｺ伍知道那不過是錯覺罷了。成長並非只是時間的推移，而是得到與失去的盛宴。

每次望著與初戀擁有相同名字的少女，范�ｺ伍都可以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就像被人束縛在椅子上不得不看完記錄自己丟臉事蹟的影片般害臊……不，自己的當時的好感絕對沒有滿溢得如此明顯，跟用不合作的態度來遮掩害羞的自己相比，紗智子的言行坦率得可愛。

身為教師的他不願承認，卻漸漸期待起後學後時不時響起的敲門聲。

耳邊彷彿又響起了少女鬧著彆扭脫口而出的話，他不應該那麼輕易受到學生左右，那話卻像丟進水面中的小石子產生漣漪。知道自己已經無法集中在眼前的紙上，范�ｺ伍蓋上筆蓋，將工作交給明天的自己，他轉身離開化學教室。

多數的學生都已經離開學校，只剩下操場還有嬉鬧的聲音。范�ｺ伍加快步伐，雖然天色不暗，但最近學校附近的騷擾事件都發生在放學人潮散去的這個時間點，之前曾送過留下幫忙的世穎回家，他知道他們住在步行可到的距離。

跨過校門後，他的腳步沒有一絲遲疑。然而還不到下班時間的住宅區卻因為突兀的尖叫聲劃破寧靜，那尖銳又帶著恐懼的聲音驅使范�ｺ伍加快速度，心臟砰砰跳著，拐了一個、兩個彎，映入眼中的景象驗證他腦中最糟的猜測。

在思考前身體已經率先做出反應，回過神，他早已揮出直拳，倒在地上的中年男子以錯愕的神情望著他，那表情彷彿自己才是受害者。

「你對我的學生做了什麼？」喊出的話是比自身預期還要低又蘊含怒意的嗓音，直到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憤怒，怒氣是沸騰的熱水幾乎要從胸腔滿溢出來，瞪著瘦弱的男子，對方膽怯地將視線停在他仍握緊的拳頭，注意到這點讓范�ｺ伍的怒火又更加高漲——比起罪惡感，眼前卑劣的加害者擔心的卻是有可能發生的暴力。

似乎感受到范�ｺ伍的怒氣，男子連滾帶爬地落荒而逃。

為了全校師生的安全應該逮住對方才對，但范�ｺ伍卻無法丟下受到驚嚇的紗智子獨自留在原地。走回少女身邊，彎下腰，范�ｺ伍盡可能以最溫柔的嗓音詢問：「沒事吧？」

紗智子抿著嘴，彷彿忘記如何開口似地不發一語，只是緩緩地點頭。

看著她蒼白的臉，後悔油然而生，他沒有比這一刻更痛恨幾分鐘前下決定的自己。想不到在這個狀況下該說些什麼才好，所以范�ｺ伍只是順從本能將她湧進懷裡，嬌小的身軀仍然在顫抖，對他的擁抱卻沒有任何掙扎。

這恐怕是個錯誤的決定，他幾乎可以預期後悔將在不遠的未來到來，但不這麼做想必無法消弭方才幾乎要吞沒他的憤怒與恐懼。

「老師……」懷中傳來她悶悶的聲音，范�ｺ伍並未鬆手。

「……菸味好臭……。」

沒有預期的抱怨讓范�ｺ伍有些懊惱，原以為戀愛中的少女會因為肢體接觸而有所心動，但總愛天馬行空的她卻偏偏在這時候專注於現實，他有些惱火，故意收緊手臂，自暴自棄地說道：「……暫時忍耐一下。」

幼稚的到底是誰？

只是為了寫最後的擁抱而生出的短篇XD 整體來說跟我本來預期的故事有點不一樣，但這大概也是寫文的一種樂趣吧，成品跟腦中鍊成的想像完全不同，所以才有動力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