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那是在樹花踏入命運的「那個房間」之前的事。

流星記得很清楚自己前一天晚上因為遊戲的新任務熬夜，手機的鬧鐘在設定好的時間響起，當初刻意選擇的有活力的音樂，現在聽到耳裡只讓他頭痛欲裂，起床與翹課的念頭在腦中拉扯著，他最後還是努力撐起因為睡眠不足而沉重的身體，忍住想要摔爛手機的衝動，走向浴室。倒不是基於學生的本分，只是單純因為這堂課的老師痛恨翹課，在第一堂課開始就嚴正申明，只要翹課一次就拿不到學分。

拖著腳步，他在內心詛咒著昨天的自己，明明腦中很清楚隔天得早起，為什麼關不掉電腦？這也是近來重複不知道第幾次的懊悔，在遊戲中宰殺怪物、幫助其他弱小的玩家都讓他找到成就感，但在遊戲中幾乎攻無不克的流星超人回到現實，就跟失去魔法的加持的灰姑娘一樣，也不過是人生毫無目標、對未來感到徬徨的大學生罷了，而且還相當沒有自制力。

從洗手槽抬起頭，鏡中映照出來的自己十分狼狽，如果母親在這裡的話，肯定會開始嘮叨，流星甚至可以想像母親會說些什麼，畢竟自己就是聽著那些台詞被養大的，但伴隨著那些碎念聲，母親最後一定會端出料理，要自己快點坐下。

並不是想家了，沒錯，這種感覺並不是想念。只是在自由的日子中，偶爾會有這種想起、並沉浸在過去的日子，但如果問他願不願意搬回家住，他肯定會搖頭給出否定的答案。

他畢竟不是母親，完全提不起勁作早餐，就算知道早餐是一天的開始，但精神上跟肉體上都拿不出多餘的力氣，所謂健康的生活根本是給身心都有餘裕的人過的。

最後他只替自己泡了即溶咖啡。

從櫃子中挖出蘇打餅乾墊胃後，他喝掉即溶咖啡，咖啡因沒有即效性，至少不足吹散他的睡意。

將桌上擺的雜亂的文具跟課本一股腦塞進背包中，踏出宿舍。

早晨冰冷的空氣讓他縮了縮身體，想躲進建築物中的欲望驅使他加快腳步。宿舍到學校大約步行十分鐘的距離，看似上班族的中年男子無精打采地往車站方向走去，與他擦身而過，自己看在其他人眼裡大概也是那樣吧？雖然距離畢業還有幾年的時間，但一想到未來的事，就讓流星頭痛。

到底是誰在這個年紀就決定好未來的目標了？還是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決定好了，只有自己整天渾渾噩噩地度日？大學不該是這個樣子的！流星在高中時期想像的大學生活非常燦爛，除了課業之外，還要參加社團活動，交上許多朋友，享受漫畫裡所謂的青春。

但現實卻是殘酷的，他雖然考上第一志願，別說是社團活動，就連上課他也提不起勁，放學後也沒有打工，只是回到房間裡一頭栽入遊戲中的幻想世界，從旁人來看自己一定無藥可救，就好像新聞裡常提到的現代的年輕人。

自己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那個原因，流星自己非常清楚，因為Rika死了，所以心破了一個洞的自己才會變成這樣的空殼。

Rika……只要想起這個名字，流星就感到心痛。

RFA的成員們苦口婆心地要他好好念書，Rika肯定不會希望自己以這樣的方式為她哀悼，但這些話卻怎麼也無法在他的心中掀起一點漣漪。Rika已經不在了，世界卻沒有任何變化，每個愛著Rika的人們為什麼都可以毫無疑問地繼續生活？流星比誰都清楚大家的悲傷，卻仍然無法原諒他們在Rika死後邁開腳步，明明Rika不在了，為什麼大家可以毫不在乎？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只是在向世界抗議，用著幼稚方式，抗議著眾人逐漸忘記Rika，抗議著時間開始流逝。如果大家都忘記她的存在的話，那Rika實在太可憐了，就算只有一個人也好，自己得好好記住Rika。

他偏執地抓緊與Rika之間回憶，也許就是因為腦中反覆思考著Rika的事情，才會讓他看到幻覺吧。

在校舍前，與他擦肩而過的女孩子，有著一頭熟悉的金色的長髮——他因為憧憬，在高中畢業後也染了頭金髮——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總是帶著笑意……他簡直無法相信所見的景象，Rika已經不在了，腦中明明非常清楚這項事實，但心臟還是因為眼前衝擊的畫面快速跳動，身體在思考之前就擅自展開行動，回過神他已經回頭追上對方，一把抓住少女的手。

「Rika！」

女孩驚訝的表情在面眼前放大，眼神陌生彷彿不認識自己似地，他這時候才終於冷靜下來觀察對方，眼前的少女比Rika嬌小，但不管是臉的輪廓、髮色、髮型，眉毛的形狀都跟Rika非常相像，尤其是眼睛，被那對眼睛凝視時，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眼中突然湧出淚水。

少女似乎被突發狀況嚇得無法動彈，仔細一看因為剛才自己的行動，少女的提袋掉在地上，筆記本跟資料散落一地，流星急急忙忙放開對方，擦掉臉頰上的淚水，蹲下來替對方撿拾掉落的所有物。

「對不起，妳長的跟我認識的人很像……」

還沒解釋完，少女就像是終於回過神，一把將流星手上筆記本跟資料搶走，然後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留下驚愕到闔不上嘴的流星，手上還有一張對方忘了拿走的活頁紙正因風而擺動著。

還在消化剛才發生的事情，背後就傳來衝擊，肩膀隨即感受到重量，耳邊同時響起招呼聲：「早啊，流星，一大早就在搭訕嗎？你也太有精神了吧。」

這個男人是流星的好友，跟他一樣單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這個男人對戀愛相關的話題非常敏銳，看起來剛才發生的事情似乎都被對方看在眼裡。

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遠方，流星的目光還是無法從那個方向移開。

「誰在搭訕了啊！只是那個人長得跟我認識的人很像……」不知道為什麼將對方誤認成Rika被解釋成搭訕讓流星感到一絲不快，也許是因為自己純粹的感情跟輕浮的行為劃上等號。

「認識的人？是前女友嗎？還是初戀對象？」好友明知道流星是母胎單身——沒女朋友的時間等於年齡——卻還調侃似地回問，然後又像是充分享受了流星皺著眉頭的表情，接著開口：「我還以為你也看上人家系上的公主呢。」

「她很有名嗎？」

友人意料外的發言讓流星睜大雙眼，但看到他的反應，對方反而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反問：「等一下，你不知道她是誰嗎？真的嗎？她在我們學校還滿有名的耶。」

接下來在抵達教室之前，好友以足以媲美老媽的碎念，鉅細靡遺地跟他分享了關於剛才女孩的情報。

女孩的名字是神山紗智子，是別系的校花，畢竟對方跟Rika相似的程度是連身為表弟自己都會錯認的程度，這樣的美貌說是系花，流星完全可以理解。

「不過她雖然很受男生歡迎……」友人突然壓低聲音，湊到流星耳邊，彷彿要說什麼祕密似地開口：「但好像不太擅長跟人相處，尤其跟男生幾乎沒辦法好好說話，所以就算這麼可愛，在學校幾乎都一個人行動。」

流星試著回想剛才遇見的女孩，不管是髮色、臉的輪廓、眼睛都跟Rika非常相像，但是仔細一看，那個女孩的確不是Rika，鼻子跟嘴唇的形狀跟Rika稍微不同，而且她的臉明顯比Rika年幼，與其說是Rika，說是幾年前的Rika或許更為貼切吧？

對方不擅長跟人相處，總是一個人……說起來剛才也是一個人。從友人的語氣看來，神山紗智子與其說是怕生的系花，根本是被視為麻煩人物，只是多虧對方的美貌眾人對她還有一定的好感，也許在他們系上只是把她當成難以親近的冰山美人吧？

如果大家看到神山紗智子會怎麼想？會像自己一樣想起Rika嗎？還是對他們來說Rika已經成為過去，只是瞇起眼一瞬間浮現在腦海中的那個名字，僅僅是讓人感到懷念的存在？

他不知道為什麼決定要隱瞞神山紗智子的存在，自己也說不出理由，但他不想讓V知道有一個與Rika如此相似的女孩，被其他人知道的話肯定會嘲笑這是杞人憂天，但如果V見到對方的話，他們會不會在眼睛對上的那瞬間墜入愛河，或是在聽到彼此話語的那刻、手碰觸到對方的那剎那，就像跟Rika一樣……

反正RFA的大家對他的校園生活毫無興趣，在他們眼裡他只是個過著墮落生活的大學生，就算沒有提到這個女生的事情，也沒關係吧？他在內心說服著自己。

今天的教室在三樓，兩人在鐘聲響起前踏進教室，後排難得還有位子，看來在這個時間起床對大多數的學生來說都是難事，這時候友人才終於注意到他手上的紙，以誇張的語氣詢問：「那該不會是……灰姑娘的玻璃鞋？」

雖然之前偶爾這麼想過，但眼前的好友老愛用奇怪的比喻，這個人說不定跟Zen可以成為好朋友，他們兩個人的電波看起來相當接近……不過目前為止，流星從來沒有跟周遭的朋友提過RFA的事，就算講到派對也僅僅以「去親戚那邊打工」帶過，RFA是他非日常的一部份，只要進到那個聊天室，自己好像就可以脫離那個一成不變的生活。

不然哪個普通大學生可以認識駭客、C&R的理事、臉俊美到不像人的演員（但說了只會讓Zen得意，所以他不太想承認對方是真的長的很好看）。

「是玻璃鞋沒錯。」流星甩了甩手上的紙，附和對方的比喻。

少女娟秀的字跡依稀可見，看起來並不是上課的筆記，得找時間還給對方才行。

眼前的友人似乎讀出流星的意圖，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問：「你該不會想找機會去還玻璃鞋吧？趁機見公主一面。」

「蛤？」流星因為動搖站了起來，同時發出巨大聲量，教授到來之前喧嘩的教室在一瞬間陷入寂靜中，所有的視線就像舞台上的鎂光燈聚集到流星身上，他只能露出尷尬的笑容，若無其事地坐回位子，刻意壓低音量——幾乎是用氣音逼近友人：「我是有打算拿去還她沒錯，但我才沒有那種不良意圖。」

「不良意圖？真奇怪，我有說什麼嗎？」友人裝傻地反問，那個故裝無辜的表情就像是在暗示自己的反應是被說中意圖在惱羞成怒。

流星用自己最兇惡的表情瞪了對方，但似乎毫無殺傷力，友人還是持續發出讓人惱火的笑聲，而這場鬧劇終於在教授的出現後拉下布幕。

教授的講課的聲音非常遙遠，他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投影片上，筆記本上也只以潦草的字跡記錄自己偶爾聽見的幾個字，根本稱不上是筆記。

自己剛才的舉動肯定是嚇到神山紗智子了吧。仔細回想，對方剛才的表情與其說是被突如其來的事情嚇到不知如何反應，更像是遇到變態的表情……雖然自己並沒有那種意思，但從對方的角度來看，被不認識的男生抓住手的確也跟遇到變態沒兩樣。

這麼一想，讓流星感到憂鬱。

一股不知道該稱為焦急，還是該稱為煩躁的感情沒有宣洩的出口，他下意識地重複按壓著手中的原子筆，沒有間斷清脆的聲音似乎很擾人，沒幾秒，鄰座的友人就以手肘戳了他幾下示意他停止，無可奈何，他只好放下手中的藍筆。

只知道對方的名字，甚至稱不上是認識的對象，明明不需要在意對方評價，但被女生誤會是變態的感覺並不好受，更何況對方擁有一對宛如Rika再現的雙眸，雖然面對友人的調侃他矢口否認，但的確無法對自己說謊，他想再見對方一面。

想跟對方道歉、想把手上的「玻璃鞋」還給對方，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可以跟對方變成朋友；後者的願望如果被知道的話，肯定會被當成另有所圖，所以他決定要保持沉默。

流星低下頭，將目光放到被稱為玻璃鞋的活頁紙上，上面是以少女娟秀的字體排列而成，那是故事的其中一個場景。

從紙上塗改痕跡次數來看，這並不是從哪裡抄下來的文章，而是神山紗智子自己所寫的故事，因為只有一頁無法窺見整個故事的全貌，但登場人物愛麗絲被誤認是阿姨的這幕簡直就像重現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場面。

流星比起小說，更常閱讀漫畫，卻從沒經歷過這種彷彿漫畫劇情般的體驗，故事歸故事，現實歸現實，就跟他在幻想世界中的英雄身分一樣，都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發現紙上所描寫的場景與自己的經歷是如此相似，一股奇妙的感受油然而生，硬要形容的話就像是友人貼近背後講話，讓人發癢的感覺。

故事裡抓住愛麗絲的人一定跟自己一樣吧，與其說是被腦中想要留住對方的念頭驅使，不如說自己只是順從本能邁開腳步、伸出手，但對神山紗智子與愛麗絲而言都只是困擾吧？

流星忍不住嘆氣。

得將故事的碎片歸還給對方，雖然這並不是玻璃鞋，而且不需要試穿他也有自信從茫茫人海之中夠認出那個女孩，認出那熟悉的雙眼。

這個故事對她而言也許很重要，流星小心地將神山紗智子的活頁紙放進資料夾中，然後努力將注意力放回教授的講課中。


***

不見了！神山紗智子著急地差點哭出來，她來回看了好幾次收在資料夾裡的活頁紙，不管重看了幾次都找不到其中一頁，那是愛麗絲跟羅恩初次見面的場景。雖然可以仰�ｮ記憶重新寫過，但只要想到那張活頁紙被誰撿到、被誰讀過，就讓她羞恥到想要咬舌自盡。

今天早上的星座運勢提到「災難就是轉機」根本就是十足的謊言，目前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只有災難而已。

她努力回溯自己的記憶，越想越覺得消失的那一頁是被早上的金髮男撿走了，這個想法讓她更加沮喪。

說起來早上的金髮男到底是怎麼回事？突然抓住自己的手，本來以為又是搭訕，她努力想擠出一慣的拒絕台詞，怕生的她面對親友以外的人，每次開口都是一個全新的挑戰，但金髮男卻毫無前兆地哭了出來，而且從他的表情看來，他本人似乎比神山紗智子更加驚訝。

金髮男有一張可愛、看起來人畜無害的臉，他說自己認錯人了，紗智子雖然不是獨生女，但沒有姊妹，哥哥跟弟弟都長得像父親，兩個人就算穿上女裝也無法從外表看出跟自己有血緣關係，大概。

難道是傳說中跟自己很像的三個人之一嗎？看到自己的臉就出哭了，想必對方對金髮男而言就是這麼重要的存在吧？前女友之類的？哇，這簡直是就是電影還是漫畫嘛……不，實際上就是故事中的一幕，金髮男抓住自己的場景簡直跟愛麗絲與羅恩初次相遇的場面一模一樣，沒想到身為作者竟然有機會體驗自己筆下的故事，幻想中的世界在眼前變成現實，讓她忍不住揚起嘴角。

這說不定是神賜給自己的禮物！

可是……她突然皺起眉頭，她理想中的羅恩並不是金髮男那種類型的，而是更高、更加神秘的那種男性才對，不過身為作者實在不想浪費自動掉下來的題材，反正故事的後半段幾乎都只有設定，還在她的腦海之中，稍微修改羅恩的外觀，對故事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畢竟要跟羅恩戀愛的人是愛麗絲，並不是她。

紗智子又翻出了新的活頁紙，閉上眼睛在腦內撥放起剛才的畫面，然後開始將自己的體驗化為文字。

夢主其實就是萬聖節裡面出現扮成天使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