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鞋

一天的課程終於結束，流星收拾著桌上文具，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友人的話，但滿腦子都想著該如何再見神山紗智子一面。

自己只是想把對方遺留的那頁活頁紙物歸原主，才沒有什麼不良企圖，他再三對自己強調。

看向一旁的友人，如果詢問對方的話，不知道會被如何調侃，但如果去對方的教室站崗又太過顯眼，而且肯定沒多久就會傳到友人耳中，更不可能在校門埋伏……流星左思右想，他對神山紗智子的瞭解太少，根本想不到可以以哪種方法自然地找到對方，但動筆寫故事的人說不定也很喜歡閱讀，那麼神山紗智子是不是有可能在圖書館呢？

這麼一想，他馬上拒絕了友人的邀請，轉身往圖書館的方向前進。


***


神山紗智子以筆抵著下巴，重新檢閱自己剛才寫下的文字。

她從兩個小時前就坐在這個位子了，對面的座位不知道什麼時候空了，面前的筆記本上塗改的痕跡感覺比以往還多，肚子叫了起來，彷彿在催促她離開，但她還是想趁著今天把羅恩跟愛麗絲的相遇場景寫完，閉上眼睛，神山紗智子試著回想早上的狀況。

早上天氣很冷，她一邊抵抗著即將流出的鼻水一邊跟睡意戰鬥，根本沒有注意到前面的人，然後聽到急促腳步聲的同時，突然一股力量將自己往後方拉，沒有抓緊的包包馬上就掉在地上，發出響亮的聲音，但視線卻無法從映入眼中的金色移開，她過了好幾秒才終於發現自己是被眼前的男生抓住手腕。

這麼寫如何呢？

……等一下。神山紗智子突然停下手邊的動作。

將自己的經驗融入故事後，就連羅恩的外貌也開始出現具體的改變，本來沒有特別描寫的髮色也因為金髮男而出現變化，這樣簡直就像是自己把早上發生的事情填加名為妄想的調味料，調理成戀愛小說的一幕，如果被本人知道的話，說不定會將愛麗絲之後的行動視為自己內心的渴望。

以第三者的角度來看整件事，自己簡直就像對金髮男一見鍾情，然後還以此當作戀愛小說的主題，想到這裡讓她忍不住紅了臉。

不行、不行，果然不能讓羅恩變成金髮，還是�K髮好了！

神山紗智子拿出立可帶，將關於金色的描述全部塗掉，但要怎麼形容比肩皆是的�K髮實在讓她傷透腦筋。

她望著天花板，不斷在腦中重組著冒出來的各種詞彙，卻仍然找不到滿意的組合，她接著又低下頭在空白處寫下各種各種句子，盯著文字呢喃著，但不管哪一個句子都無法在她心中掀起漣漪。

因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她一直過了很久，才發現自己對面的位子出現新的客人，抬起頭，赫然發現對方就是剛才出現在自己腦海中的金髮男，神山紗智子馬上以雙手遮住自己差點發出尖叫的嘴，一時間還無法理解目前的狀況。

眼前的人是真人嗎？還是僅僅只是自己擅長的妄想？

不，自己跟金髮男只有一面之緣，就算靠想像力補足也不可能出現這麼具體的幻想，那麼對方為什麼會出現在眼前？雖然這裡是學校的圖書館，但在總數超過一千的座位中，到底有多大的機率，會挑上早上才剛見面的陌生人對面的位子？雖然寫著故事，但神山紗智子腦中最先冒出的並不是「命運」之類的浪漫字眼，反而先感受到的是恐懼，這是一直以來異性帶給她的陰影，他們總是無視自己的意志與感受，自顧自地丟出各種邀約，有時候甚至會因自己拒絕的態度而擅自惱羞成怒。

雖然筆下的故事有著浪漫的情節，但那全部都是蘊藏著自己期望的幻想，實際上神山紗智子周圍的異性絕大多數都帶給她可怕的回憶。

神山紗智子抿著嘴，以顫抖的手將桌面上的東西掃進包包中，金髮男見狀，或許是顧慮到地點，馬上以氣音阻止她。

「等、等一下，我只是來還妳東西的！」

金髮男臉上寫著「我不是奇怪的人」，反而讓神山紗智子的警戒升到最高點，畢竟奇怪的人才不會承認自己是奇怪的人。只見對方焦急地翻找包包，從資料夾中拿出了熟悉的活頁紙，遞到她面前。

「啊！」神山紗智子不自覺地發出驚呼，所幸周圍的座位沒有其他人，接過活頁紙，映入眼中的果然是找了一個早上、愛麗絲與羅恩初遇的場景。

對方只是為了將故事的碎片交回自己手上才現身的嗎？神山紗智子終於停下手邊的動作，將目光從活頁紙移到對方身上，金髮的男生客觀來說有張和善的臉，現在正尷尬地擠出笑容，明明大可將活頁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但金髮男卻特地拿來還給自己。

「今天早上真的非常抱歉，一定嚇到妳了吧。」

飽含歉意的嗓音終於讓神山紗智子內心大響的警報停了下來，她這才鬆開了握緊包包背帶的雙手。

「不好意思，因為妳長得跟Ri……我的表姊非常像。」

金髮男看著自己的眼神透露著懷念，神山紗智子有種錯覺，彷彿自己正在經歷愛麗絲的體驗，原來故事中的人們就是以這種眼神透過愛麗絲在看著阿姨，那是相當奇妙的感受，彷彿自己不是自己，在對方的注視下成為了另一個人。

「……我也……不好意思，今天早上有點被嚇到了……我其實不太擅長跟男生講話……對不起。」避開對方的視線，神山紗智子低下頭。

金髮男慌張地揮手，看來神山紗智子的道歉似乎出乎對方預料。「嚇到是正常的，如果是我一定也會嚇一跳。」

「不過……早上的事情，跟妳的故事簡直是一模一樣……」

對方近乎感嘆的感想讓神山紗智子紅了臉，那個故事本來不會進入其他人的眼中，只不過是她為了滿足自己，為了探討自己的問題，天馬行空下的產物。用詞拙劣，故事的安排、角色的感情都很幼稚，是不該公開在他人面前的作品，她因為羞恥而開始顫抖。

「你……讀了嗎？」

金髮男尷尬地點點頭，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她馬上一頭撞上桌面，砰的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對面的男生發出驚訝的聲音，馬上丟出關心的話語，她卻沒有餘力回應對方。

哇啊啊，好丟臉。

想死跟想將金髮男滅口的兩個念頭同時冒出，儘管喜歡在腦中構思著故事，她仍然有著考慮現實的一面，雖然金髮男跟她身邊最親近的男性——兄長跟弟弟相比，看起來相當瘦弱，卻也不是自己能夠靠武力制服的對象，果然還是先停止自己的呼吸吧。

「這個故事，妳打算拿去哪裡投稿嗎？」完全不知自己心思的金髮男提出了疑問，也許是她的錯覺，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已經沒有剛才的慌張，十分沉穩，畢竟被看到羞恥一面的人是神山紗智子而非金髮男。

神山紗智子還是趴在桌上，但搖搖頭算是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這樣啊……」

老實說這是神山紗智子第一次聽到這個問題，她幾乎是瞞著周邊的人在寫故事，小時候被知道自己在寫故事時，大部分的人都只是有禮貌地提出幾個問題，一開始她還會害羞地跟他們介紹故事、登場角色，但後來漸漸從他們的問題中發現對方對自己、自己的故事都毫無興趣。

家人對自己的興趣也沒有好臉色，但沒有大力反對，畢竟天馬行空構思著虛構故事的女兒，總比整天在外頭惹是生非的孩子要來得好管多了。

誰都對自己的故事沒有興趣，也對自己沒興趣，大家有興趣的只有自己的外貌，這個軀殼裡的靈魂如何哀號，聲音也傳不進任何人的耳中。

也許是因為神山紗智子一直趴在桌上，金髮男似乎湧起了一股不得不開口的使命感：「我也有朋友在寫小說，現在不是很多網站可以投稿小說，網路小說不是也很流行嗎？咦？是因為智慧手機普及的關係嗎？」

金髮男突然講起了無關的話題，但多虧於此，神山紗智子總算從被羞恥淹沒的大海中探出頭，臉終於離開桌面，她怯怯生地望著眼前的人，小聲提出疑問：「金、……你，喜歡書嗎？」

金髮男似乎注意到神山紗智子的困窘，理所當然地自我介紹：「我叫做金流星。」

神山紗智子沒有向他自我介紹的打算，不管怎麼說彼此僅有一面之緣，連認識都稱不上，雖然寫著故事，但是神山紗智子意外地想法相當現實……明明是這樣的，但看著金流星宛如大型犬的笑容，神山紗智子怎麼也辦法拒絕對方，如果對方有尾巴的話，現在肯定友好地擺動著吧！

「我是神山紗智子……」

「我知道。」流星馬上回答，但看到神山紗智子驚訝的表情隨即又慌張地解釋：「不是我偷偷調查的，是我朋友剛好看到早上的事情，以為我在搭訕妳……」

看到對方驚慌的表情，神山紗智子忍不住笑了出來，「早上那看起來的確很像搭訕。」

「對吧……」流星也跟著笑了，但又立刻擺出正經的臉，「可是我真的不是在搭訕，妳……真的跟我表姊長的很像。」

本來以為對方那時候叫喚的名字大概是前女友，所以當時他才會露出那樣猶如被拋棄般無助的表情，羅恩在抓住愛麗絲的手時，是不是也露出那樣的表情呢？

「你有……你表姊的照片嗎？」

就算長的再怎麼相像，神山紗智子畢竟不是對方的表姊，就算確認了長相，什麼也不會改變，但神山紗智子卻莫名地想知道對方的樣子。聽到神山紗智子的問題，流星稍作遲疑，從口袋中掏出手機，然後將螢幕遞到神山紗智子面前，她一瞬間屏住呼吸。

螢幕中的女人一樣有著一頭金髮，明明看起來存在感那麼強，卻有著彷彿下一秒就會消失在世界上般的眼神，因為是自己每天照著鏡子就會看到的臉，神山紗智子可以舉出一百個兩人不同的地方，但就算不想卻也不得不承認那張臉與自己十分相像，這個事實讓她差點發出尖叫。

神山紗智子自己也無法解釋，看到對方表弟的眼中，自己有張讓他懷念的臉，但身為當事人，看著他人擁有與自己如此相似的臉孔竟然能讓人湧起這般恐懼，彷佛哪天自己這個人的存在可能會被對方取代般，內心湧起的不安驅使自己開口：「你表姊現在在哪裡？」

自己的問題讓流星的臉上蒙上一層陰影。「Rika她已經過世了。」

雖然相當失禮，但自己湧上心頭的第一個情緒竟然是感到安心，神山紗智子連忙低下頭，試圖從腦海中擠出適當的回覆，可惜不擅長與人相處的她最後只能尷尬地道歉。

「沒關係，妳什麼都不知道。而且Rika已經過世一陣子了……」流星溫柔地回應。

不知道為什麼對方臉上硬擠出的笑容讓她感到一絲的心痛，還沒有時間思考自己這份刺痛從何而來，為了安慰對方的話語就這麼脫口而出：「可是，你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吧。」

流星睜大雙眼，就像是眼前突然出現超出日常生活的景象，彷彿在他眼前的自己是外星人般，口中冒出的語言是有著奇怪語調的外星語，但沒幾秒，溫柔的笑容又回到流星臉上，他瞇起眼就想是在回想表姊生前的樣子，點頭同意了神山紗智子的話。

「大家都忘記Rika的存在，不斷前進……」

流星的聲音很小，與其說是對話，不如說是在喃喃自語，說不定對方早就忘記自己正在眼前，若不是因為這裡是靜謐的圖書館，她恐怕也無法聽見他從嘴裡流洩出來的心傷吧。

她不知道流星所說的大家是誰，但令自己驚訝的是，她竟然非常羨慕對方口中的表姊。如果哪天自己就這樣消失的話，會有一個像流星一樣記著自己的人存在嗎？家人或許會因為自己的逝世而難過，但不用多少時間就能夠適應沒有自己的日子了吧？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的貪婪，說服著自己沒辦法成為哪個人心中重要的存在也沒辦法，因為自己不是那樣擁有魅力的人，可是自己的內心的確存在著巨大的欲望，她想要成為哪個人的心傷。

不是想要傷害誰，只是想要成為腐蝕某個人內心的一道傷口，想要深深被記住，但刻意不與人有深交的自己，吐出的話語在對方心中留下痕跡之前，肯定已經浮出水面，在接觸到空氣後馬上破裂。

就像愛麗絲跟阿姨，自己跟對方的表姊也是完全相反的人。

想要改變自己的渴求一直都在內心的深處，此時卻無預警地突然膨脹、再膨脹，神山紗智子幾乎是靠著一股衝動對眼前的人提出疑問：「金流星……你願意讀看看愛麗絲的故事嗎？」

這或許是她人生中最後的勇氣。

這篇說不定會比我預期的還要長。不知道這種個性的夢主的接受度怎樣……？下一篇想塞一點707跟707夢主的戲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