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費盡唇舌，凱特依然覺得紗智子是被飛拐騙而來，身負雇主的名譽，她只好在回程時仔細地向對方說明自己來到子爵別宅幫傭的始末，話才告一段落就回到她目前的居所——位於別宅正後方的宿舍。知道凱特此行的目的後，紗智子回程便催促對方趕緊回到餐桌，畢竟凱特的成功與否可是攸關一個銀砂糖師的前途，但凱特卻擺出不�ｽ的表情堅持要送她到宿舍門口。

他這客觀看似紳士的行動讓紗智子有些不自在。從八歲相識，兩人總是打打鬧鬧，凱特從不因為性別或年紀差距而改變對紗智子的態度，他如果是這麼靈巧的人，也不會在馬克里工房時因態度不佳得罪多數前輩，而被評為僅有手藝的職人。

被凱特視為女性對待，就像有人冷不防對著自己的脖頸吹氣，難以言喻的搔癢從背脊竄起。

說實話，這紳士行徑對認識他許久的紗智子而言有些噁心，她幾乎要懷疑對方該不會是被惡魔附身了吧。不過總是接觸神聖的銀砂糖職人應該不會被惡魔趁虛而入？果然眼前的人真的是凱特嗎？以狐疑的眼神仔細地觀察對方，凱特過去可是對小自己五歲的女孩子毫無顧慮，以各種尖銳的字詞把紗智子攻擊得體無完膚。雖然看到嚎啕大哭的紗智子後，飛立刻以暴力強迫凱特道歉——那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現在回想起來還是相當有趣。

藏著內心的想法，小心不顯露在臉上，如果知道紗智子在想什麼，凱特肯定會鬧起彆扭。

兩人在宿舍大門前道別，堅持送她回來的凱特就這樣毫無留戀地轉身，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湧起猶如焦躁的情緒肯定是自己對過去那段歲月的依戀，以及再也無法並肩而行的寂寞吧。紗智子無意識地喊出對方的名字，凱特停下腳步，回頭，那張臉寫滿困惑，就像是無法理解紗智子為了什麼而叫住他。

「呃……」對上亟欲獲取答案的雙眼，紗智子慌慌張張地翻動腦中的抽屜，總算在不被懷疑的時間內找出適當的理由，「那時候……昇魂日的砂糖菓子的事情一直都還沒跟你道謝，謝謝你，凱特。啊，還有也謝謝你的邀請，雖然沒有辦法到凱特的店工作，但是我真的很開心。」

昇魂日那天，要獻給父親的砂糖菓子是凱特由製作。

失去家中的經濟支柱之後，紗智子母女的生活根本沒有餘力再負擔昇魂日的砂糖菓子，但是沒有砂糖菓子就無法送父親最後一程。正當紗智子煩惱要如何籌錢時，許久不見的凱特突然帶著砂糖菓子出現在自己眼前。

明明有很多問題想問，像是凱特不是搬到南聖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但紗智子卻沒有開口，只能愣怔地盯著他手上揭開白布的砂糖菓子。

紗智子從沒有看過那麼漂亮的砂糖菓子。砂糖菓子整體的色調非常溫柔，短髮的女孩依偎在長髮的女人懷裡，兩者都五官模糊，紗智子知道這是砂糖菓子的表現手法，砂糖菓子主要用於表現氣氛，不需要像寫實風的畫作將全部的東西都表現出來。不知道為什麼紗智子可以從長髮女人模糊的臉上看出笑容，這兩個人肯定是母女吧。在體認到這點後，她總算發現凱特做的是自己與母親。

眼眶忍不住泛出淚，她咬著下唇，卻無法從砂糖菓子移開視線。

父親肯定很擔心她們母女吧。突然撒手人寰，最錯愕的一定是父親，凱特的作品就像是要讓他安心似地將父親見過好幾十次的場景以砂糖菓子呈現出來。如果繼續沉浸在悲傷中，就算能前往天國，父親肯定也無法安心離開吧。

擦掉滑落至臉頰的淚水，在凱特的陪伴，紗智子牽著母親將砂糖菓子帶到國教會的聖堂，被蠟燭照亮的砂糖菓子是如此神聖而美麗，難怪父親可以將一輩子的時間都投注於此。那天紗智子忍不住這麼想。

闡述自己感謝，凱特臉上卻浮現奇妙的表情，他別過頭，噘起嘴，彷彿是不甘心地發出悶悶的聲音，在紗智子聽不清楚反問後又不�ｽ地提高音量，「我說，那是那個放空蠢蛋的委託！委託金也收了，所以妳不要再塞錢給我了！」

紗智子這才知道為什麼那天離開聖堂，凱特一直婉拒自己的謝禮。身為砂糖菓子職人女兒的紗智子比誰知道知道這份工作的辛苦，更何況怎麼能讓堂堂的銀砂糖師做白工，但凱特卻頑固地把錢又塞回她的掌心中。

誰能想到一切都是飛的安排？

「你那時候明明什麼都沒有說！」她幾乎想要放聲尖叫，不止這份工作，就連昇魂日的砂糖菓子飛也替自己想到，這份恩情就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都難以回報對方，自己到底該如何是好？

「因為那個蠢蛋叫我不要說的啊！」凱特幾乎是自暴自棄地大喊。

他這次是真的頭也不回地離開，近灰的銀色馬尾隨著他的腳步搖晃著，強壓下心中複雜的情緒，紗智子忍不住擔心起銀砂糖師哈魯佛�ｺ的王家勳章是不是能回到當事人手中，畢竟凱特絕不是擅長言語的人。

飛在自己面前一直都是溫柔爽朗的大哥哥，紗智子不曾目睹過他嚴苛的一面，但父親是馬克里工房的職人，身為女兒對此也略有耳聞。

畢竟砂糖菓子對飛而言比什麼都要來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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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醉倒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師弟，飛忍不住露出苦笑。

總是以激動的口氣、不�ｽ的態度反駁自己的凱特，就算在他繼任銀砂糖子爵後也毫無改變，凱特肯定不知道這對自己而言有多麼令他安心吧。這也是這傢伙可愛的地方。

就算成了銀砂糖師，就算離開熟悉的環境獨立門戶，仍然像個孩子一樣浮躁的師弟偶爾卻又會說出讓自己難以反駁的正論。雖然不想承認，但這一次無論是安，又或是紗智子，凱特的話都正確無誤。

送紗智子回到宿舍，凱特坐回位子，率先丟出來的是出乎意料外的問題，「馬克里工房沒有什麼行政職嗎？」

「怎麼了？凱特，你的店總算是撐不下去要回來找新工作嗎？」他故意打趣地問，果不其然凱特馬上睜眉怒目，「誰的店撐不下去了！」

「不然呢？」

「你也知道那傢伙喜歡砂糖菓子，到底為什麼要安排她來這裡工作？」凱特握緊拳頭往桌面一敲，發出不小的聲響，餘光可以發現門外的薩禮慕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從略開的門縫外向內確認，只要飛以眼神做出暗示，他肯定會在下一秒就直接闖入屋內撂倒態度不佳的凱特吧。

凱特沒有算計，浮現在腦海中的疑問不會加上任何詞藻修飾，沒有任何顧慮，他的話總像是筆直射出的箭，這也是他可愛的地方。

「你這話聽起來像是在暗示該讓紗智子到你那工作，凱特。」

眼前的師弟因為他的話皺起眉頭，在凱特開口反駁前，飛露出微笑，「別擔心，紗智子不會一直都在這裡工作的。等聖葉城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後，我會替紗智子介紹好的對象。」就像沒有預料到自己的話，凱特睜大雙眼，彷彿懷疑自己的耳朵，帶著捉弄的意圖，他忍不住又補上一句：「啊，附帶一提這個對象可不包含你，我可不想讓紗智子過著那種要擔心經濟的生活。如果吉斯再年長個幾歲就好了。」

「蛤？」凱特臉上從驚訝轉變成像是在說「這人腦子有問題嗎？」的失禮表情，可愛的師弟嘴邊流洩出飛沒有預料到的話語，「你對職人那麼嚴苛，倒是對小鬼頭相當溫柔啊。但你知道嗎？那傢伙可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嬌弱！」

凱特的話是對的。

年幼的紗智子總是以閃閃發亮的眼睛注視他手上逐漸成形的砂糖菓子，她時而發出驚呼，時而發出讚嘆，有的職人喜歡獨自作業，避免集中力中斷，但是飛卻不排斥紗智子的目光。紗智子總是讓他想起早逝的妹妹，細微卻帶著喜�ｽ的聲音至今仍在他耳畔邊響起，是他的業障。

明知道紗智子喜歡砂糖菓子，為什麼不替她安排馬克里工房的工作？在凱特提問之前，飛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行徑的不自然，工房裡奇連能替自己照顧對方，也是紗智子熟悉的環境，最重要的是那孩子每天都可以接觸到深愛的砂糖菓子，但是飛卻捨棄這個選項，簡直就像是……想把對方放在自己的身邊。

「那可是小十歲的女孩子啊……」搖晃著酒杯，飛對自問自答得出的結論簡直不敢置信，眺望著不知道因為什麼好夢而露出笑容的凱特，飛幾乎想將對方從夢鄉裡拖起，抓住他的肩用力搖晃，逼問他究竟讓自己發現了什麼？但考慮他喝了多少酒，明天宿醉帶來的頭痛肯定會讓他痛不欲生，這就當作自己的洩憤吧。

沉浸在自己的想像時，薩禮慕沒有發出一點腳步聲走進室內，撇了醉倒的凱特一眼，恭敬地詢問要如何處置對方。

「薩禮慕，可以幫我把凱特搬到隔壁的房間嗎？」

「……您要留他下來過夜嗎？」

薩禮慕明知道凱特毫無威脅力，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職人（還是職人中特別弱的那種），卻仍以警戒的眼神望著對方的睡臉，凱特的確有情緒激動時揪住自己衣領而迫使薩禮慕出手的紀錄，某方面而言薩禮慕對他的態度也不能算是冤枉。

更何況也是因為薩禮慕總是在周邊戒備，飛才得以平安無事地從工房的繼承人紛爭中活下來。

「可愛的師弟睡得正香甜，直接把他送出門有失子爵的風範囉？而且……」傾斜手中的玻璃杯，將僅剩的酒一飲而盡，飛瞇起眼，咧嘴一笑，「這樣早上我才能欣賞凱特因為宿醉而痛苦的樣子。」

薩禮慕嘆了口氣，想必是覺得「這發言到底哪裡符合子爵風範了」吧。但自己的護衛不是多話的人，他只是不發一語走向凱特，撐著師弟因為酒醉而搖晃的身軀，踏出室外。

凱特的話是對的。

走回書房，飛一把抓起收進抽屜中純白的王家勳章，手心裡安作為銀砂糖師的證明冰冷而沉重，不知不覺間成長的師弟的話語像刀一樣銳利，又像有著一定重量的鐵鎚重擊他的頭。如果不是凱特，他不會注意到這理所當然的事實——每個職人面對銀砂糖的方式是不同的。

飛從以前就知道凱特與自己是不同類型的職人，但他一直擅自認為安跟自己相近，所以才能沒有抱持任何疑問就收下少女遞出的王家勳章。

「銀砂糖師的責任從來就只有為了誰而製作而已，除此之外的責任、義務全都是你擅自想像加諸在職人身上的！」凱特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從牙縫中迸出的話言猶在耳。他是能把一切的熱情都傾注在砂糖菓子上並且犧牲一切的職人，所以才能在凱特的反對下成為被銬上王室枷鎖的銀砂糖子爵。

但不是誰都可以如此，每個人的生活方式都是不同的。

盯著掌心中的王家勳章，飛露出苦笑。竟然得透過凱特才能明白這麼簡單的道理，自己也真是墮落。

他又一次握緊手中代表銀砂糖師的證明，以安的個性直接返還王家勳章她恐怕不會接受吧。那麼該用什麼理由讓她收下勳章呢？腦內快速運轉，思考著足以說服安的理由，下意識地將凱特提到有關紗智子的事全都鎖進最深處。

現在最重要的王命。

聖葉城在進行的計畫如果成功的話，砂糖菓子將會出現跨時代的進化，變得更加美麗，妹妹帶著喜�ｽ的讚嘆聲彷佛又在耳畔邊響起。凱特以為自己失去了自由——想起繼任前，知道他被選為下一任銀砂糖子爵時，凱特特別來到工房要求他拒絕這個機會——，但只有飛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成為銀砂糖子爵，即使需要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當時凱特怒吼要他從此以後孤獨一人躲在城裡喝酒吧，這話卻沒有成為詛咒。

把玩手中沉甸甸的重量，耳邊金屬撞擊的聲響是錯覺，他內心的鎖並不頑強，紗智子在餐桌上的微笑彷彿浮現在自己眼前，飛沒有發現自己臉上正掛著笑容。

越寫越覺得主角是凱特吧。凱特的戲份根本超越夢主跟飛了，但是寫凱特真的寫得好開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