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飛與凱特就跟紗智子所知的多數的職人一樣，並非多話的類型，一整天下來比起跟人相處，他們面對銀砂糖的時間恐怕還比較多，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專注於如何以雙手創造出完美作品的職人們似乎都養成了沉默的個性；但從紗智子就座後，三人間的對話幾乎沒有間斷，就像是為了填補彼此失去的時間。

這幾年凱特離開工房，獨立門戶；飛繼承馬克里工房，甚至爬上砂糖菓子職人最高點，成為銀砂糖子爵；原先觸手可及的兩人變得比誰都還要遙遠，說不寂寞絕對是騙人的，但被現實生活逼得喘不過氣，紗智子根本毫無餘力去思考金錢以外的事。

望著兩人鬥嘴的樣子，紗智子忍不住瞇起眼，從相識開始，他們總是吵吵鬧鬧（雖然絕大多數都是凱特單方面的吵鬧），跟在馬克里工房的日子毫無不同，讓紗智子一瞬間幾乎產生錯覺，以為自己又回到那個父親仍然健在、沒有任何煩惱的孩提時光。

父親的死非常突然，她是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況下接到他的死訊，喪禮過後她渾渾噩噩地度過一段日子，直到昇魂日才終於含著淚正式與父親道別，她比誰還要清楚，父親已經不在了，自己也不再是能理所當然跟在他們身後的小女孩。

「嘖，小鬼頭，妳從剛才到底在笑什麼？」

回過神，眼前的凱特露出兇惡的表情，紗智子這才發現自己臉上帶著微笑。

「我只是覺得你們兩個雖然變了很多，但又好像完全沒變。」

「沒錯。」聽了紗智子的話，飛點點頭表示肯定，接著就像刻意要激怒凱特般露出笑容道：「凱特就算自立門戶，個性跟語氣還是跟以前一樣，根本沒有成長。」

聽了飛的調侃，凱特就如同預料般氣憤地起身，以幾乎要揪住對方衣領的氣勢逼近飛，「你才沒成長吧！還誘騙這傢伙來這裡工作！」隨即轉過頭，以不耐煩的口吻對著紗智子說教：「小鬼頭妳也是，再怎麼樣也不用在這工作吧？」

看來在凱特心中，在飛底下工作似乎跟在地獄沒兩樣，他該不會也是這麼看待薩禮慕跟馬克里工房的職人們吧？兩人年紀明明只差了五歲，但凱特從以前就愛把紗智子當成小孩，他的口吻彷佛以為失去監護人的女孩能有多少選擇，明知道他沒有惡意，紗智子還是忍不住口氣不�ｽ地反問：「不然凱特要幫我介紹工作嗎？」

她從不覺得自己可憐，但是和兩人同席的這一刻，紗智子卻被迫認清自己毫無改變——父親逝世後，光是為了生活就已經耗盡她絕大部分的力氣了——，走在職人路上的兩人過於耀眼，讓她幾乎無法直視。

出乎意料外，凱特絲毫不在意她語氣不佳，沒有一絲遲疑，就像呼吸一樣自然般回覆：「來我這工作不就好了。」

聽了他的話，紗智子和飛面面相覷，就像同時懷疑自己的耳朵一樣。

「凱特，你的店還有餘力僱用其他員工嗎？」嘴角微微勾起弧度，飛揶揄。

就連紗智子也略有耳聞， 雖然擁有銀砂糖師的頭銜，作為職人的技術也毋庸置疑，但凱特只替中意的客人製作，若對方無力支付，凱特便會降價出售。這樣的經營方式讓凱特過得相當窮困，明明擁有跟銀砂糖子爵不相上下的技藝，卻過著拮据的生活，雖然不至於露宿街頭，但就算哪天因為經營不善而倒閉也不奇怪。

因此別說是僱用紗智子了，經濟稱不上�ｪ裕的她都在聽到傳聞後擔心起凱特。雖然嘴巴壞，但凱特骨子裡就是老好人，而且極度不擅長理財，還是個生活白癡，恐怕是因為他只把全部的精神都投注於砂糖菓子上，而無心關心其他瑣事。對，砂糖菓子以外的事，在凱特眼裡都是瑣事，打從認識開始，他就是這樣腦中只放得下銀砂糖的笨蛋。

還在馬克里工房時，凱特只需要專注於工作即可，但自立門戶後，樣樣都得自己來。紗智子實在很難想像凱特笑容可掬地接客，就算穿著體面，這個人肯定還是臭著張臉，口氣不佳面對客人吧？明明沒有任何惡意，卻很容易被人誤會，馬克里工房裡多是認同凱特手藝卻討厭他的職人，紗智子的父親談起這人也總是面有難色。

「蛤？我還沒有落魄到，多雇用一個小鬼就會經營不下去的程度！」用力地拍了桌面，但凱特隨即又因為痛楚而皺起眉頭。

「……紗智子跟你一個單身漢不一樣，還有夫人要照顧。」

言下之意，就是指凱特提供的薪水恐怕難以養家活口，但凱特卻不知道是想跟誰較勁，被點燃競爭心地大聲回應：「我也要養班杰明啊！」

話題就這樣突然朝著紗智子無法理解的方向而去。

「與其說是養班杰明，不如說是班杰明在照顧你吧。」飛以諷刺的口吻糾正他的說法，凱特一時間竟然被堵得啞口無言。

「班杰明是誰？」第一次聽到的名字讓紗智子張大雙眼，她不斷回想馬克里工房裡的職人卻不記得有聽過這個名字。

飛臉上浮現曖昧的笑容，那跟他戲弄凱特時的微笑有點相似，親切地替她解答：「是凱特的同居人，他是個長的很可愛的孩子。」

「咦？難不成是凱特論及婚嫁的戀人？」紗智子驚訝地脫口說出腦中第一個浮現的答案，熟人中要說誰與戀愛最無緣無疑就是凱特，紗智子根本無法想像凱特跟誰墜入愛河。就算他擁有彷彿被下了魔法般的雙手，能輕易以銀砂糖做出如幻想般的砂糖菓子，但凱特肯定還不懂戀愛的滋味……她明明一直這麼想，沒想到沒有聯繫的這段期間，凱特卻突然向前邁進，她有種被丟在原地的錯覺。

不過凱特畢竟已經27歲，是結婚也不奇怪的年齡，就算整天捏著銀砂糖，態度粗暴，但他其實非常溫柔，就算紗智子不想承認，客觀來看凱特五官端正，體面的衣著就像貴族一樣，前提是閉上嘴的話——這麼一想，就更覺得凱特有了戀人的消息又多了幾分真實感。

「蛤……？」凱特一臉驚愕，就像是無法理解自己聽到的話，下一秒馬上面露怒意，「那怎麼聽都是男生的名字吧！妳的腦袋裝了什麼？」

眨了眨眼，紗智子的猜測似乎落空，一旁的飛就像是忍不住了發出笑聲，這一笑就像是在添柴到火堆中，讓凱特更加憤怒。

……不過凱特並沒有否定戀人跟論及婚嫁兩件事，「……所以凱特的戀人是男生？」紗智子戰戰兢兢地說出腦中推論的答案，脫口而出的雖然是問句，但這麼一想反而解釋了很多事情。過去也不乏主動向凱特釋出好感的女性，但他卻從未理會，本來以為這個銀砂糖笨蛋說不定未來得替自己做個砂糖菓子的新娘，看來只是自己的誤會而已。

「蛤——為什麼會得到這種結論！」坐回座位的凱特又激動地向前傾，從木桌上方伸出雙手抓住紗智子的臉頰，向兩側一拉，藉此發洩自己的憤恨。望見紗智子一邊掙扎，一邊發出不成語句的呻吟，他這才滿足地鬆開手，「班杰明是我家負責家事的妖精！雖然那傢伙唯一的優點就只有做飯而已。」

獲得解放的紗智子氣呼呼地瞪著凱特，揉著因為被拉扯而紅腫的臉頰，再次開口：「這不就是跨越種族的戀……」最後幾個字因為凱特警告的眼神而吞了回去。

「某方面來說紗智子的話也沒錯，被班杰明抓住胃的你應該沒辦法結婚了吧。擅長料理的婆婆是最難應付的。」

飛伴隨笑意的調侃讓凱特再次露出不�ｽ的表情，但飛卻刻意無視對方，伸出手抬起紗智子的下巴，將臉湊近；這突兀的行為讓紗智子一時無法反應，在飛的視線下她幾乎無法動彈，就連呼吸似乎都跟著停止了。

「凱特，紗智子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難道沒人教你不能對女孩子這樣動手動腳嗎？」飛的聲音比想像中還要近，她這才發現對方在觀察的是剛才被凱特拉扯的臉頰——明明以前凱特就常在她囂張地回應後，動手彈她額頭拉她臉頰。

「你看，現在臉頰還那麼紅。」飛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紗智子的臉頰，那是粗糙卻又溫柔屬於砂糖菓子職人的手，就算告誡自己不能有任何反應，在飛的注視下體溫還是不爭氣地上升了好幾度，腦子也像是要被身體的熱給融化了，幾乎無法運轉。

「蛤？那是你的錯吧！」凱特不客氣地動手拍掉支撐在紗智子下巴的那隻手，發出清脆的聲響。

紗智子總算可以呼吸了。

**

三人一起用過晚餐。
紗智子回房換了衣服，不管怎麼說，穿著侍女的衣服與主人同席都有違禮節。他們大談馬克里工房職人們的近況、家事妖精的傑克偶爾會問起凱特，話題中偶爾穿插凱特對現任子爵的各種諷刺，而飛也時而調侃凱特如風中殘燭的經營，紗智子連忙幫忙緩頰道：「畢竟在首都路伊斯頓的競爭本來就很激烈了。」

多希望三人同桌的時間永無止盡，但是紗智子已經不是能作著夢的小女孩了，時間是這麼公平，決不會為了誰而停留。

為自己提早離席致歉，多虧飛的好意，她得以將美味的料理帶回去給母親享用，但接下來紗智子還得到附近的藥師家購買母親的藥。沒想到聽了自己的理由，凱特也跟著起身，困惑地望著對方，眼前的人皺起眉頭，以一貫粗魯的態度回應：「已經那麼晚了！小孩子怎麼能在這個時候自己出門！」

藥師的家僅離這個別宅兩條街而已，除了貧民街之外，路伊斯頓的治安並不差，住在這裡的凱特應該比誰都還要清楚才對。

「唉呀，還真是紳士呢，凱特。」在紗智子回應之前，飛含著笑意、明顯有著捉弄意圖響起。

凱特卻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提出疑問：「蛤？讓這傢伙一個人走夜路沒關係嗎？」

「路伊斯頓可沒那麼差，當地人的你應該很清楚吧。」飛啜了口紅酒，就像故意要激怒凱特似地他咧嘴一笑，「該不會是喝不贏我，打算趁機逃跑吧？」

「誰會逃跑啊？你這個放空蠢蛋，給我洗好脖子，等我回來！」

凱特一把抓住紗智子的手腕，拉著還在猶豫的少女頭也不回地踏出門外，紗智子忍不住回頭，卻看到飛仍坐在位子上，朝她揮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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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氣沖沖地拖著紗智子走出銀砂糖子爵的別宅，凱特這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紗智子的目的地在哪，終於停下腳步。

「真是的，凱特為什麼老是那麼簡單就中了子爵大人的挑釁呢？」

「妳沒看到那個放空蠢蛋的態度嗎？」紗智子的話不小心打開了凱特的開關，這個砂糖菓子職人本來並不是這麼饒舌的男人才對，短短兩條街的路上，凱特開始抱怨這幾年明明已經離開馬克里工房這個老巢，卻仍然受到飛的使喚是如何的不合理，這一次甚至把他捲入麻煩但是對砂糖菓子有著深遠影響的計畫中，害他只能被迫暫停營業、削減睡眠。

紗智子不禁對凱特產生同情，雖然她每次都覺得只要不理會就不會後續的事情，但凱特本來就不是那種會忍氣吞聲的類型了，如果他辦得到的話，不論是人際關係還是經營之路都會走得順利多了。「所以凱特今天是來跟子爵大人抗議的？」

「才不是，被那個蠢蛋指使什麼的，我早就……啊！」凱特突然臉色發青，大概有八成時間都在生氣的男人慌張的樣子讓紗智子嚇了一跳，從他的嘴邊併出的詞彙，紗智子拼湊出凱特本來是為了取回銀砂糖師安·哈魯佛�ｺ的王室勳章而來。

安·哈魯佛�ｺ是銀砂糖師中少見的女性，不如說身為砂糖職人的紗智子從來沒見過女性職人，工房的修行非常需要體力，就連想過成為職人的紗智子都沒有自信能夠挺過見習時間。所以在選評會上，看到那瘦弱的少女挺直身軀，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折斷作品時，紗智子大受震撼。

紗智子對少女沒有一絲忌妒。父親非常疼愛自己，如果紗智子開口就算父親拒絕了，她有自信最後也能讓他答應，為了心愛的女兒，父親肯定會低下頭拜託飛讓紗智子成為工房的見習生吧。所以紗智子沒有成為職人從不是因為誰，而是自己不夠堅持而已。

但銀砂糖師哈魯佛�ｺ打破了社會認為女人不能成為砂糖職人的偏見，靠著自己的實力，取得王室勳章，現在卻為了命在旦夕的友人主動交出這項努力的證明，就算是紗智子也知道，那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紗智子握緊雙手，指甲刺進掌心中。「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在場……凱特，就算早一秒也好，你快點回去子爵大人那裡。」

「不用妳說我也知道。」

藥師的家就在眼前，凱特似乎打算貫徹陪伴紗智子走夜路的承諾，他推著她的背一把，要她快去快回，紗智子趕緊加快腳步。

回程兩人陷入沉默，看著凱特跟飛鬥嘴的樣子覺得他們根本沒變，但那不過是紗智子的錯覺，成為銀砂糖師的凱特似乎也感受到自己對這個業界的責任，紗智子從沒想過凱特會為了一個後輩出頭，畢竟凱特在馬克里工房時根本沒有關係良好的職人朋友。

他就像是孤獨的一匹狼……不對，說是心情不佳的貓或許比較恰當？總是對著眾人揮舞著自己銳利的爪子，發出威嚇的叫聲。因為自己的想像而發生笑聲，凱特詫異地望著她，紗智子只好向對方解釋：「我只是覺得凱特雖然看起來沒有變，但果然還是有變。」

「蛤？什麼意思？」

對方皺著眉頭，打從心底感到困惑的表情實在是過於有趣，紗智子忍不住又笑了出來。「就是那個意思。」

「不過小鬼頭妳也變了……」

凱特停下腳步，紗智子回過頭，像貓一樣眼尾上揚的雙眼就像是在觀察似地緊盯著自己，眼前的人從沒有以這樣的眼神看過她，他的熱情明明全部都灌注在砂糖菓子中。紮起的銀髮、體面的服飾，凱特遠比飛還要像貴族——為什麼就連這個時候，自己能夠拿出來比較的都還是這個男人呢？

「不對，妳果然沒有變，只是那個時候我沒有發現而已……」

凱特突兀的話讓紗智子瞪大雙眼，她歪著頭詢問：「什麼意思？」

「小鬼頭，妳喜歡那傢伙嗎？那個放空蠢蛋。」

這番話讓紗智子頓時慌了手腳，她不是沒有被誰調侃過，職場上的前輩總是說這過於明顯的好感不可能不被察覺，但凱特可是眼裡只有砂糖菓子，說不定得自己動手做出新娘的男人。

「怎、怎麼突然這麼問？」

凱特不自在地避開紗智子的視線，紗智子微微一笑。「我還真沒想過會被凱特發現。」

似乎察覺到紗智子的話中帶刺，凱特不�ｽ地反問：「那什麼意思？」

「因為凱特不是對戀愛沒有興趣嗎？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是沒錯。」

「所以呢？凱特到底想說什麼？」

聽到紗智子的問題，凱特坐立不安地瞄了她一眼，又馬上移開視線，「妳、妳為什麼知道我想講什麼？」

「因為如果是凱特的話，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會說什麼才對，不是嗎？」凱特對他人的戀愛毫無興趣，不管紗智子喜歡的人是誰，就算她牽著誰的手踏上紅毯，凱特恐怕也不會對新郎有任何好奇吧。不過倒是有可能以半價替自己製作婚禮的砂糖菓子……這到底該說是冷淡，還是溫柔呢？還是真的很不會做生意？

沉默半晌，凱特唇邊總算流瀉出話語，他總算看向紗智子，「那傢伙……有喜歡的人。」

啊，原來是這回事啊。就算沒有鏡子，紗智子也知道自己露出苦笑，「這我早就知道了，畢竟我一直看著哥哥，就算不想知道，也不可能沒注意到。」

「既然如此……」

「討厭，凱特該不會要說什麼『放棄那傢伙』吧？我知道你在擔心我，但是沒問題的。我本來就沒打算跟哥哥變成那種關係。現在只要能待在子爵大人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

凱特一瞬間扭曲了臉，就像是紗智子說出什麼無法原諒的話，喜歡著某個絕不回頭的人看在凱特眼中肯定難以理解吧？他幾乎是咬牙切齒，「蛤？那是什麼意思？」

紗智子揚起笑容，「凱特還是小孩子呢。」

「難道妳就是大人嗎？」

「如果知道戀愛的時間點就是大人的話，那我十年前就是大人了呢？」紗智子就像在唱歌般，踩著愉快的腳步再次朝著銀砂糖子爵的別宅前進，後頭傳來凱特慌慌張張追上來的腳步聲。

「小鬼頭，妳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喜歡那傢伙了嗎？」

背後是凱特的提問。沒有回答，紗智子再次加快腳步，並且呼喊著同行的夥伴：「快點，凱特，你還要幫哈魯佛�ｺ小姐要回她的王家勳章，不是嗎？」

明明是飛的夢小說，結果這篇凱特的戲份卻比較多，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寫兩人鬥嘴的地方實在是寫的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