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　上

忍足的訊息來得突然且莫名其妙。

只有道歉卻沒有寫明理由，回顧兩人最近的對話，對不起這三個字顯然突兀，讓紗智子忍不住起了疑心，懷疑這不過是誘使自己回覆的手段，畢竟她是無視對方訊息的慣犯。

這可怪不了她。打從國中相遇，忍足總把毫無熱情的甜言蜜語掛在嘴邊，彷彿不這麼做，兩人之間的對話就無法成立似的。這也曾經遭人誤會，一時間在學校鬧得沸沸揚揚，她甚至一度成了傳言中踐踏忍足真心的惡女，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人覺得委屈的。

這也養成了紗智子敷衍對方的習慣，儘管嘴裡總怨懟自己的冷淡，但忍足未曾挫敗，或許是因為他從未試圖得到紗智子的心吧。紗智子心有所屬，這是當年冰帝網球社內公開的秘密。忍足肯定也是深知自己不會輕易愛上他，才敢開著那樣輕浮的玩笑。如果紗智子真的將目光轉向對方，忍足想必會收起笑容，拔腿就跑，就連認識那麼久的紗智子都難以想像忍足與誰穩定交往的樣子（倒不是他真的沒交往的對象）。

掙扎了幾分鐘，她還是動起手指，詢問對方為了什麼道歉，明明無聊的話總是回覆得特別快，忍足卻在那之後沒有丟出任何回應，紗智子並不意外，畢竟外科醫師是如此忙碌，但同時她又忍不住猜測忍足的道歉是否跟今日的約會有關。

紗智子放棄了十多年的單戀。

明知道沒有結果卻遲遲放不開手，就連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驅動她的究竟是怎樣的執著？在同儕的婚宴上凝視著對方寂寞的側臉，紗智子終於被迫認清一直以來都不願直視的事實——跡部絕不會回頭，就算感受身後熱切期盼的視線，高高在上的國王又豈會在乎？

單戀就是如此不公平。只是在心中自我完結的獨腳戲。

所以她終於下定決心放棄。

單戀無須對方同意而開始，當然也能逕自閉幕。

周圍的朋友答允替她介紹對象，尤其以岳人最為積極（紗智子已經收到好一陣子來自對方沒有任何文字說明的男性友人照片），眾人最常提出的問題就是「喜歡什麼樣的類型？」在這之前紗智子從沒思考過，畢竟提到喜歡的人時，第一個浮現在自己心頭的果然是理所當然佔據在那十幾年的跡部，她能夠清楚地在腦海中勾勒出他好看的側臉、顯目的背影——那是她最常觀察對方的角度。

她最後只好舉了幾個個性特質，全都跟單戀十年的他相反，最後又補上一句：「最好沒有打過網球。」

當時忍足露出苦笑，「妳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嗎？而且這樣我不就不能報名了嗎？」

紗智子只是回他一個白眼，十幾年的老友反而咧嘴大笑。

朋友中，唯一反對自己行動的人只有忍足，儘管不情願，他卻還是義氣十足地介紹朋友給她認識。對方似乎是忍足大學時代的友人，溫柔又幽默，而且跟紗智子的閱讀嗜好似乎相當類似，雖然只在今天一起吃過一次飯，紗智子對他爽朗的笑容印象深刻。

但飯局上，她卻無法不拿對方與跡部比較。

映入眼眸中對方的舉手投足都與腦中熟悉的身影重疊，她不斷在心中向自己確認：如果是跡部的話，肯定不會回以如此溫柔的話語、如果是跡部的話，不會露出那樣溫和的笑容、如果是跡部的話，肯定不會答應忍足的邀約來見不認識的女人。

紗智子的決心並非只停留在口頭，否則她不會在下班後，拖著疲倦的身體特意來與初次見面的男子碰面，卻無法忽視心中油然而生，猶如哀號般的歧異感。她並不討厭眼前的男人，相反的對方舉止合宜，她不懷疑自己能與對方成為朋友，但這一切卻與自己渴求的完全不同，她的心彷彿對著自己低語：「妳明知道這不是妳要的。」

紗智子不想承認。

她臉上掛著笑容，完成這幾乎可以稱上是完美的約會，兩人天南地北地聊著，交換了聯絡方式才在車站道別。在車廂內，她終於卸下面具，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指甲刺進掌心中，誰也沒想到即使逕行拉下布幕，幕後的當事人也許還是只能茫然佇立在舞台中央。

她多想刨開胸口，挖出自己的心臟，強迫它停止為跡部跳動，如此一來自己就不再是世界上最可悲的存在，但紗智子卻控制不住自己，她沒有比這一刻更想見到跡部。

把自己變成這樣可悲的存在卻無須負責，簡直豈有此理！悲傷與憤恨同時湧起，她又將手握得更緊，如果現在讓她見到跡部的話，至少要讓他吃上自己一拳才行。

忽略性別上的生理優劣之別，只是單純想像那端正的臉上出現不相稱的瘀青，腦海中的畫面可笑得讓紗智子忍不住笑了出來。自己的想法簡直跳躍又荒謬，就算見到跡部她肯定什麼也不會做，紗智子比誰都清楚是自己擅自執著於沒有結果的單戀，若把一切的苦澀都怪罪在對方身上，那麼同樣身陷泥淖的跡部又如何？那個跡部與自己不同，肯定一瞬間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也許與自己的想像全然不同，對方是懷抱著另一種的心情來到婚宴會場。

她在心底揣測他的苦楚，無意識地將自己與對方重疊，卻忽略自己若得親眼看著跡部執起他人的手踏上紅毯，想必無法冷靜，她甚至不認為自己能貼上笑容參加，說不定會在收到的瞬間就撕碎喜帖。相較之下，對方在婚宴上的表現要低調多了，她當時滿腦子被忌妒占滿，根本沒有餘力察覺。

鬆開緊緊握著的手，撫過掌心內的指痕，紗智子隱約找到走下舞台的方法。

然而在她細想之前，眼前的景象卻打斷紗智子的思緒——她在瞬間懂了忍足那沒頭沒尾的訊息是什麼意思。

紗智子停下腳步，怎麼也壓抑不住馬上打電話給忍足的衝動——人在陷入恐慌時說不定都是這樣，出於本能想找誰共享這份恐懼——，不到幾秒那頭就傳來忍足低沉有特色的嗓音，以外科醫生而言這速度快得驚人，她不禁猜疑對方早知道自己會打來，或是讓自己身陷此種困境的原因根本就在這男人身上？

「忍、足、侑、士，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這到底怎麼回事？」

「唉呀，紗智子難得打電話過來，直接省略招呼也太讓人傷心了吧。」忍足的聲音帶著笑意。對方既沒詢問紗智子的目的，也沒表現出任何驚訝，而且下一秒他的話也同時證實自己的猜測，「不過真沒想到會這麼快，有時候真的不得不佩服跡部的行動力。」

「果然是你在背後搞鬼！！！！」如果忍足在自己眼前的話，紗智子說不定會將手機直接往對方臉上砸，然而敲碎他眼鏡鏡片的想像一點也沒有減緩她的怒意，相反地怒氣甚至來到最高點。

「……所以我不是先道歉了嗎？」忍足的語氣略顯無辜，如果認識不久說不定會萌生是否錯怪對方的罪惡感，但兩人畢竟相識多年，紗智子可以肯定那男人現在臉上絕對掛著一貫的笑容，對自己一手造成的結果幸災樂禍。

「唉呀，老實說我也沒想到事情竟然會順利成這樣，畢竟那可是那個跡部……」那頭，眼鏡男還在嘮叨著，但紗智子已經沒有餘力細聽他的藉口，她逕自切斷通話，儘管逃跑的選項在腦海中閃爍著，她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向前邁開腳步。

距離上次見面不過是一個多禮拜前的事，儘管下定決心放棄，依然控制不了見到他身影時的怦然心動，自己是何其軟弱。

跡部從剛才就未曾移開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在與忍足通話的這段期間也是。這是過去幾年未曾有過的事情，彷彿被誰冰冷的手指撫過背脊、難以言喻的搔癢攀爬上來，她本能地理解兩人之間有什麼改變了，卻想不通是什麼改變了。

離住所短短一百多公尺的距離比何時都要來得漫長，路旁華麗的燈飾又是怎麼回事？聖誕節的來臨應該還有好一段時間，更何況這裡可是寧靜的住宅區，不，在這之前跡部的存在就相當怪異了。

兩人並非沒有獨處過，但是跡部從沒主動找過她，每一次的見面都是網球社的活動或是來自誰的邀約，他們只是剛好都是其中一員。這也足以說明眼前的景象有多麼怪異，自己方才會陷入恐慌並非毫無理由，眼前的人並不是她熟悉的跡部。

在她開口之前，讓她幾乎想懷疑不過是夢境的男人率先詢問：「今晚的約會怎麼樣？」

對方的問題讓紗智子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他的情報想必是來自忍足那多嘴的眼鏡男，但跡部從未對紗智子的感情生活顯露任何關心，還是說與庶民的觀感不同，這在對方心中是什麼適合�陂b家常的話題？紗智子困惑地皺起眉頭，「呃，托你的福，還滿順利的。」

「哼，託本大爺的福？」

對方面露不�ｽ，紗智子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言，雖說這約會某方面來說的確是跡部一手促成，但話聽在對方耳裡想必有怪罪對方不回應自己感情之意。

為什麼事到如今還得在意對方的情緒？與之前的劣勢不同，決定放下單戀的她已無需顧忌，紗智子挑戰似地迎上對方的目光，反問：「什麼風把跡部給吹到這裡了？」

沒有避開她的視線，昔日冰帝的帝王從不逃避他人的挑戰，他嘴角勾起弧度，直截了當地回覆：「本大爺來找妳的。」

出乎意料外的答案讓紗智子瞪大雙眼，腦中瞬間陷入混亂。

什麼意思？就算絞盡腦汁也想不到跡部來找自己的目的為何，一個一個冒出的猜測都被自己否定，畢竟這是十幾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她怎麼都找不到足以說服自己的答案。在放棄思考之前，她靈光一閃，難不成是因為一個禮拜後紗智子的生日嗎？前幾天忍足就嚷著要招集眾人替紗智子慶生，忙碌的跡部想必無法出席卻又對認識十幾年的友人感到抱歉才特意繞來，對方在奇怪的地方總是特別有禮……嗯，肯定就是這麼回事吧。

她自顧自地提出解釋，又自顧自地認同，刻意忽略浮現心頭的其他疑問，紗智子露出微笑，「該不會是因為下禮拜不能參加慶生吧？沒關係啦，我們都知道跡部平常很忙，所以……」

「……妳是白癡嗎？」打斷她的是跡部略帶怒意的謾罵，見紗智子愣怔望著自己，他也沒有住口，「本大爺看起來像是會在意這種事情的人嗎？妳這十幾年看的到底是誰？那雙眼睛是裝飾用的嗎？」

他一連串的叱罵激怒了紗智子，讓她忘了身處靜謐的住宅區，以幾乎要咬他一口的氣勢怒視對方，「不然跡部能有什麼理由出現在這裡！」

跟跡部在一起總是這樣。

她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迫面對自己的窩囊，紗智子幾乎想向誰哭訴，這個男人總是惡劣地在自己重獲平靜時跳出來擾亂自己的心緒，他的話語、舉止明明沒有任何意圖卻一一牽動紗智子的心。誰會知道他出現在這裡的理由！國王的一時興起難道是平民可以預期的事嗎？

跡部的字典裡想必沒有刊載體貼這個詞，竟然撇撇嘴，高傲地下達命令：「如果不知道就給我好好想。」

幾分鐘前還擅自對對方萌生同樣深陷單戀泥沼中的同伴意識，簡直愚蠢的可以。她突然對眼前的一切感到疲憊，怒氣也在瞬間煙消雲散，無力地垂下頭，她說：「不管有什麼理由都無所謂了，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吧。我要先回家了。」

「……要逃跑嗎？」

已經朝公寓走了幾步的紗智子忍不住回頭反駁，「說誰逃跑啊？明明直接說就好了，這不是跡部的問題嗎？」

「剔除所有不可能，留下的，再怎麼不可能都只會是答案。」

他的話意有所指。

跡部從不主動聯絡她、兩人的見面都建立在他人的邀約、跡部不是為了一個禮拜後的不出席而來、他莫名關心起紗智子的約會結果、忍足幸災樂禍的反應，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唯一的答案，若真的如此，這的確也充分解釋今晚跡部出現於此的行動。

「不可能……事到如今……」動搖從唇邊流洩而出。

朝她走來，或許是錯覺，跡部的表情溫柔得不可思議，她內心警鈴作響——這才不是她熟知的跡部，她的跡部絕不會以那種眼神望著自己。紗智子抓緊背包的肩帶，向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她從沒想像過，無論如何渴求也無法入手的寶石，實際上放到手裡是如何沉重。

跡部停下腳步，打趣地問：「又要逃跑了嗎？妳應該知道我從不會放過任何獵物的。」

以警戒的眼神看著對方，保持距離，紗智子不甘示弱地回擊，「哦？那麼一個禮拜前的新郎怎麼不是你？」

聽見自己毫無顧慮又殺傷力十足的諷刺，跡部卻一反常態沒有動怒，而是咧嘴大笑，「妳這傢伙還是老樣子，一點也不可愛。」

抿著嘴，還在思索如何回應時，跡部已經擅自下了結論：「那麼我這一次到底有多認真就由妳親身體驗吧。」

跡部不是在開玩笑。世界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儼然被塗抹成另一種色彩，而且毫無預警地被端到眼前，連預先準備的時間也沒有。事到如今、事到如今！這四個字正是她內心想法的最佳寫照，��跨十幾年苦澀的單戀事到如今怎麼可能坦率接受？這一切荒謬得讓人難以置信，她比誰都清楚戀愛不是靠努力就可以得到結果。

無視自己的動搖，昔日帝王的嘴角勾起弧度，無情地宣告紗智子的平靜生活正式落幕。

「要怪就怪忍足。」他說。

老實說這篇意外寫得滿順的。好不容易經歷三篇終於兩情相�ｽ，本來想了很多以跡部的財力得以負擔的誇張追求方式，但是都覺得那些實在是太浮誇了，比起心動只會有種跟不上這男人腳步的感覺吧？所以最後就變成這樣了……在人家約會完馬上在家門前堵人，不覺得很符合初登場時小混混形象的跡部嗎？（超級失禮）

下篇應該會以跡部視角來書寫吧。